作者:李世濤(上海戲劇學院副教授、戲劇文學系副主任)
作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蘇東坡一直為歷代劇作家所關注。從元代到明清,從雜劇到傳奇,歷代戲曲作家從未停止過對蘇東坡形象的塑造,這些以蘇東坡生平經歷為題材的“東坡戲”既是今人了解古代戲曲創作的重要文本,也是中國文化的一道景觀。近幾年來,戲劇舞臺上涌現了多部以蘇東坡為主人公的戲劇,如話劇《蘇東坡》和《蘇堤春曉》、川劇《夢回東坡》、錫劇《蘇東坡》、音樂劇《蘇東坡》、現代舞詩劇《詩憶東坡》、民族舞劇《東坡海南》等,眾院團、多劇種在短時間內紛紛選擇重述蘇東坡的故事,劇作家以當代視角對蘇東坡進行了再塑造,掀起了一股“新東坡戲”的熱潮。“新東坡戲”之“新”是方法之新、形式之新,更是觀念之新,它與古代“東坡戲”形成了遙遠的呼應,彰顯了中國當代戲劇的創造力,創新性地傳承和發展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古今劇作家為何都鍾愛蘇東坡
在古代眾多知識分子之中,古今劇作家為何鍾愛蘇東坡?原因有三:其一是蘇東坡在文學藝術方面成就卓越,尤其是他的詩詞造詣極高,千餘年來,他的詩詞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符號,承載著中國人的審美情趣,滋潤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與心靈,使其詩詞入戲,可增強戲劇的文學性;其二是蘇東坡一生坎坷曲折,他跌宕起伏的生命歷程本身即富有戲劇性,為劇作家的創作提供了絕佳的素材,不論是展現他一生的經歷,還是擷取他的一個生命片段,均有戲劇創作所必需的衝突因子,可自然成戲;其三是蘇東坡雖曆盡艱辛、屢遭迫害,卻始終保持著樂觀曠達的人生態度,不因宦海沉浮而自暴自棄,不因命運顛簸而怨天尤人,這種格局和境界足以引發觀眾的共鳴,激勵人們更從容地面對生活的磨難,進而尋求生命的真意。林語堂稱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這種鮮明的個性蘊藏著中國人的理想人格,他不僅是古往今來讀書人傾慕的對象,也是網路時代的全民文化偶像。
話劇《蘇堤春曉》劇照國家話劇院供圖
然而,我們今天津津樂道的蘇東坡必然不是歷史上真正的蘇東坡,他是由歷代文人以及百姓共同構建的一個文化形象。古人所作的筆記、雜書、詞話等文學作品對蘇東坡其人其事進行了記述和改寫,為戲曲創作準備了豐富的故事基礎。據統計,元明清三代戲曲作品中涉及蘇東坡題材的劇作有30余種,現存19種,涉及元雜劇、明清雜劇、明清傳奇等戲劇形式。如果對蘇東坡題材的劇作再作故事類型細分的話,大致有貶謫故事、交友故事、宗教故事、詩文故事等幾類,有些是歷史上確有其事,但更多是傳奇演義。古代劇作家寫蘇東坡,有些是借書寫他的遭遇來抒發自己的憤懣之情,如元代費唐臣的雜劇《蘇子瞻風雪貶黃州》;有些是借重現他的生平來宣揚封建倫理道德,如明代陳汝元的傳奇《金蓮記》。這些作品普遍有思想上的局限性,甚至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即便它們有結構的妙用和情節的巧思,也難稱“上品”。蘇東坡的故事被不斷地敘述和改寫,他的形象也被不斷地重塑和構建,隨著“東坡戲”在民間的流佈和傳播,蘇東坡的形象越來越飽滿,從史書中的嚴肅形象變成了更有親民性和通俗性的藝術形象。所以,我們所熟知的是藝術世界裏的蘇東坡,是戲劇重構了我們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記憶與認知。
當代創新讓蘇東坡形象走近大眾
蘇東坡達觀的人生態度具有永恒感召力,在今天仍可溫潤撫慰人心。為了講好蘇東坡的故事,連接起當代觀眾與蘇東坡的精神世界,戲劇家不斷創新敘事方法和演出形式,通過現代詮釋視角,使觀眾看到了多副面孔的蘇東坡。
四川人民藝術劇院創演的話劇《蘇東坡》以“蘇東坡是怎樣煉成的”為戲核,截取了蘇東坡44歲到64歲之間的重要事件。從汴京受審到躬耕東坡,從惠州修橋到儋州教書,該劇不以時間為線索,而是以場面之間的內在邏輯關係組織戲劇結構,立體呈現了蘇東坡的仕途、詩路與情感波折,以此揭示蘇東坡的個性並非天生如此,而是在多舛命運中修煉而成。中國國家話劇院和杭州演藝集團共同出品的話劇《蘇堤春曉》的視角更為現代,導演田沁鑫挖掘了蘇東坡在詩詞偶像背後的另一重身份——“北宋公務員”,迅速拉近了觀眾與這位北宋大文豪之間的距離,蘇東坡在杭州任職期間屢遭挫折,卻不為權勢所動,始終保持清醒態度和清廉作風,其風骨受到當代人喜愛。該劇同樣跳出了線性結構的約束,讓演員隨劇情變化跳進跳出,時而參與劇情表演,時而面向觀眾敘述,靈活的表演方式讓戲劇節奏更自由流暢。該劇舞美設計也別具一格,景隨人動、步移景遷,與演員的表演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山水畫影像的巧妙應用為劇情增色許多,將以宋韻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展現得淋漓盡致。除此之外,該劇最令人稱道的是突破了歷史真實的限定,展開了自由的藝術想像與創造。尤其是蘇東坡被貶黃州的那場船戲,借鑒了傳統戲曲的寫意表演,蘇東坡與兩位船家同乘一舟,船家以肢體表演來表現行舟,在風雨中漂泊的小船暗喻了蘇東坡正處在精神動蕩之時。此時,宋神宗、王安石、歐陽修、司馬光以及蘇東坡亡妻王弗等人出現,現實與虛構、過去與現在交織,構成了一個充滿詩意的心靈空間,這種不囿于一方天地而自由揮灑的形式是戲劇獨有的魅力。
話劇《蘇東坡》劇照資料圖片
上述兩部話劇均具有鮮明的喜劇色彩,不論是人物詼諧幽默的語言,還是令人會心一笑的情境創設,均體現了蘇東坡超然物外的豁達精神。與之相比,錫劇《蘇東坡》的敘事也獨具匠心,該劇展示了蘇東坡在黃州的五年經歷,這是蘇東坡仕途墜入低谷的時期,也是他詩詞創作的高峰期。在編劇張泓筆下,蘇東坡正是在黃州實現了精神蝶變。劇中,蘇東坡收到皇帝的宣召要重回廟堂,他在猶疑之中泛舟赤壁,進行了一場精彩的天人交戰。他最終捨棄了黃州的愜意生活,重新踏上了一條滿是荊棘的險途,作為臣子,他無法進退自如,卻在飽經滄桑之後練就了寵辱不驚的人格。該劇多處情節化用蘇東坡的詩詞名篇,以詩入戲,同時又安排了一位説書人穿插講述,兼具典雅之意、通俗之趣。現代舞詩劇《詩憶東坡》則以現代人的視角來追憶蘇東坡,它簡化了敘事,並不追求塑造一個完整的蘇東坡形象,甚至無意勾勒蘇東坡的某個性格特徵,通過15首詩詞開掘其精神世界,在詩詞之旅中進行對歷史的追問。該劇的舞蹈語匯十分豐富,同時又使舞蹈與戲曲、古琴、繪畫等藝術媒介交融,不過,該劇對敘事的處理以及多種藝術語言的雜糅卻造成了口碑的兩極分化。可見,如何用國際通用的藝術語言講好東坡故事依舊是一道難題。
當代戲劇家的創造和創新使蘇東坡的形象在當代舞臺上煥發新生,呈現出豐富多樣的面貌。歷史上只有“一個”蘇東坡,但戲劇家基於自己對歷史、對文化、對戲劇的理解,塑造了獨屬於自己的“這一個”蘇東坡,這是另一重意義上的“集體創作”,賦予了蘇東坡這一形象新的氣質與內涵。
塑造屬於我們時代的蘇東坡形象
用當下的流行語來説,蘇東坡是自帶流量的熱門IP。在年輕人非常活躍的網路文化社區,以蘇東坡為題材的視頻層出不窮,但這種碎片化的表現形式並非戲劇藝術的特長和追求。對當代戲劇家而言,選擇了蘇東坡不等於找到了流量密碼,如何以戲劇方式講好東坡故事,用現代精神重塑蘇東坡形象,並表明當代人的藝術態度和文化立場,不僅是戲劇創新的問題,也關係到以蘇東坡為代表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生命力能否在新時代語境中被激活。
錫劇《蘇東坡》劇照資料圖片
優秀的戲劇作品總是以觀念取勝。古典戲曲中的諸多“東坡戲”之所以今天鮮有演出,根本原因是這些作品所傳遞的價值觀念已無法被當代觀眾接受和認同。因此,當代戲劇家在創作東坡題材戲劇時,首先要思考的是“為何寫”,然後才是“寫什麼”和“怎麼寫”。戲劇具有傳承和傳播文化的屬性,當代戲劇家不約而同地選擇蘇東坡,體現了他們的文化自覺和自信。在這一背景下,如果不能真正認識到蘇東坡的文化價值,不能把握這個形象所蘊含的文化基因,只是將其作為戲劇演出市場的“賣點”或者宣傳地方文化的“招牌”,那麼,在這種功利心理的驅使下,不可能創造出精品劇目。
誠然,面對同一題材、同一人物,任何一名劇作家想要創新都會感到困難重重。近年來戲劇舞臺上涌現出的“新東坡戲”不乏佳作,但也有趨同化的傾向,故事情節高度相似,大多是以蘇東坡遭貶謫為起點,以其涅槃重生為結局,中間穿插其為人、為官、為學之事。這是戲劇講述東坡故事的一般模式,卻不是唯一的敘事方式,如上所述,話劇《蘇堤春曉》之所以在眾多作品中脫穎而出,就在於它突破了這種模式,充分發揮了戲劇家的想像力,賦予蘇東坡的人生故事以新的角度與線索脈絡,使戲劇場面更靈動,也使觀眾看到了熟悉人物的全新面貌。
除了劇作,演出形式的創新也尤為重要,在眾多“新東坡戲”中,既有曲藝的參與,也有影像的介入,傳統與現代並置。戲劇藝術從來不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系統,理應吸納更多的藝術手法來為我所用,創造出符合當代觀眾審美情趣的表現形式,蘇東坡和他的詩詞都給人留下了自由灑脫的深刻印象,當他和他的故事被搬演到戲劇舞臺上的時候,也應如此。
不論時代如何發展,蘇東坡的故事永遠會有人講述,戲劇舞臺上會出現更多、更新的蘇東坡形象。如何塑造出真正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蘇東坡,使戲劇浸潤更多人的心靈,更好地向世界展示中國文化形象,是“新東坡戲”這股熱潮留給我們的思考。
《光明日報》(2024年06月26日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