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酣足畫天成

宋米芾《春山瑞松》軸

如果畫家是異想天開的群落，那麼水墨便是他們在紙上的宣示。積墨破墨好似娓娓道來，潑墨如一腔衝動的嘯傲，尤其在個性張揚者腕下，潑墨儼然不甘羈絆的雲馬，縱橫奔騰，讓萬物皆拜于其“鞍”下。所以説到潑墨，總繞不開一個人，唐末畫家王恰。

《歷代名畫記》記載：“風顛酒狂，畫松石山水，……好醉後以頭髻取墨，抵于絹上。”也許以酒助力更為豪縱，更易激發想像，突破畫面的程式，平添一往無前的膽略和勇力。雖然王恰的畫已失傳，但作畫過程已是十二分享受。“熏酣之後，即以墨潑，或笑或吟，腳蹙手抹，或揮或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雲，為水，應手隨意，倏若造化。”（《唐朝名畫錄》）王恰作畫過程和呈現，讓人看了無不驚心動魂。作畫時手舞足蹈，完全與傳統的解衣般薄相異，“具衣冠坐，斂容自持，則不復見其天。”蘇東坡論畫的傳神，先從畫姿談起便料到一二，可見看得多了。而磊磊落落，造化無兩，正是王恰放浪和潑墨的顯神。潑墨為畫者真正成為“我之為我，自由我在”作了進一步“鬆綁”。

説到“潑墨”，宋米家父子不得不提，他們非但沒有“粗惡無古法，誠非雅玩”的惡評，潑墨“米家山水”還深得超以象外，得其寰中的三昧。米芾米友仁創出的“大小米點”是以橫點密密麻麻點山，暈染出一派覆水裹山的雲霧水氣。它以潑墨擔綱，與破墨、積墨並用，表現初晨雨後形成江南雲霧中山水草樹撲朔迷離，變換空靈，“米點”説到底就是利用墨點落到宣紙的散發，由明漸暗形成滲透的邊際效應，由於墨點的密集便相互生發，又有了明到暗，暗到明的漸變，如此反覆，交融豐富於畫面，那種瀰漫騰化的滿山雲煙的效果，不禁讓人感嘆只有米家父子領悟了遺貌取神，天地悠然的堂奧。

而現存最早，整幅以潑墨完成的應為南宋梁楷的人物畫《潑墨仙人》。畫者完全無視法度的畦徑，越過線條的藩籬，宣紙上除面目以外是一浪又一浪墨的壯闊波瀾。“畫道之中，水墨至上。”墨隻身掃蕩，一以當十，以最簡單的方式展現了奔騰幻化，遊刃有餘的巧機。“一絲一毫不相差”講細工，而“翻倒墨池收不住”講疏工，看得出梁楷“心源”裏對表達的具象有一種超越的追求，他撇除了直觀形象，僅留存精神內涵，而潑墨的奇妙恰與其“以神主導形”相合相吻。劍走偏鋒，水墨清趣，看著新奇，細思：他是在常人不著意部分啟動“立意”然後佈局。整幅“仙人”強烈表達，潑出奇觀，幾乎沒什麼後收拾，素樸得簡直有些荒率了。正所謂遷想妙得，化理通神，頗得“以形似之外求其畫”之精髓也。

南宋梁楷《潑墨仙人》

或許選擇潑墨除了理念驅使，也和畫者個性關聯。王恰被稱為“野”，米芾被稱為“癡”，梁楷被稱為“瘋”，還有被世人稱為“病”的明徐渭亦嗜醉於潑墨。他的朋友梅客生謂其“病奇於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被他自己排在書、詩、文之後的畫在其後世最顯赫，人們在畫中津津樂道的還是他耽用的草書帶入和潑墨法。他不是一般的被雅趣籠罩的文人，他天縱其才，畫面總帶穿透性光束，看他的畫，有“果然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的感覺。他的潑墨和紙張往往上演“舍形而悅影”的奇劇，以水破墨，以墨破水，一幕幕過濾，深淺不同，幾經轉折，就憑水墨他能撥弄出五光十色來。應該説，徐渭才是世界畫壇最早的“印象派”。他的大寫意花鳥以其獨有精神潔“病”電光石火般一掃凡塵：“總看奔逸勢，猶帶早驚雷。”其“病”是在追求蒼潔高古的美學之境界，他要向世人證明潑墨為他而生，他可以用潑墨造出大境界、大造化。

老子曾言“有質無為”，潑墨源出此理而“少為”，空出的有限空間，給了觀者無限的想像，同時畫者為自己留足了破局的可行性。在張大千創作生涯尤其晚年患眼疾，潑墨作山水可謂妙筆出龍，天工又歸。《阿里山曉望》、《瀑布》、《臨流攬勝》、《觀泉圖》、《江山晚興》、《慈湖圖》等，無不以潑墨和後來創出的潑彩震撼畫壇。《阿里山曉望》構圖斜角一分為二，左斜角兩塊滿潑，黑若暗夜，右斜角淡墨水韻直至一方留白，並淡淡敷以赭色，預示曦微與晨霧輕漫的曉光。為使潑墨處避開板滯，留下兩孔白光稱作畫眼，奇異的是潑墨邊緣墨色滲化與墨淡水暈處相交相融，明顯的“屋漏痕”蜿蜒出不甚分明的晝夜分際線。村舍、林帶在隱晦中漸次顯身，一派縹緲中富有動感地緩慢揭去夜紗，真乃破“曉”而境界全出，潑墨鋪作殘夜，張顯了此畫境中境。翰墨流霞，睡山可頌，造境如此，真有美人出浴，脫巾露髻之朦朧，令觀者在若隱若現中無不快目怡神耳。

明徐渭《蕉石牡丹圖》

張大千《阿里山曉望》圖

潑墨是畫裏一種技巧，其痛快酣暢得益於“兼得水墨相發之妙，造境神奇”，而這種變幻每每激其曼妙氣韻升發，更得畫者直抒胸臆的歡心。抬頭看天，雲朵的變化無窮看似有鬼斧神工，竟然與人的異想一致，“得意忘形”，象外英發，總是一幅幅堪為天工，又宛如人工在天幕上揮墨演繹。只不過天幕之“畫”稍縱即逝，而在畫幅裏憑著潑墨等技巧留住了的，定格了的，方才交給流變不息的時間“靜觀”處理。

潑墨，腕下急風暴雨的傾瀉，讓觀者領受情感統帥畫面的同時，又能勾勒出另一幅畫者豪飲水墨的醉姿。（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