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
牛浩東是90後,非常年輕,無意間在網上看到他的作品,注意到他是定西人,甘肅省油畫學會會員,就記住了這個名字。這次想寫他,就從油畫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的何軍先生處,獲取了他的部分作品連結。瀏覽之餘,發現他主攻油畫風景,人物不多。看到其中一條資訊:2020年,在蘭州舉辦“畫 ·域——牛浩東油畫藝術展”,不知這一命名的由來,以我對作品的第一印象,“域”是“場域”一詞的縮略語,無外乎兩層意思,一是突出“風景”的在場感,二是內在於心靈的唯一性,相對而言,後者更重要,下面談談自己的感想。
一種超時空的觀看方式欣賞牛浩東的風景畫,總體靜謐柔美,散發出一種抒情格調。其中的一幅 《自畫像》,繪畫風格卻與風景畫截然不同,處於一種分離而另類的狀態。這幅作品採取抽象、表現主義手法,粗糲的筆觸,帶著自我剖析的痛感,嚴謹而又顫慄。頭頂上掀起的咖啡色鴨舌帽,呈現出青春期應有的稚氣、叛逆、決絕的姿態,在心理學上還有一層自我保護和自我掩飾的作用。從左上方投射下來的一道強光中,這頂帽子並不甘心隱沒在同樣深沉的咖啡色背景之中,露出了它棱角分明的輪廓。帽檐下的一團陰影,比黑色的鬢角還要黑,還要濃重幾分,但這並不影響他在右邊的眼窩部分,準確而清晰地勾畫出原本明亮的那只眼睛,但他沒有這樣做。為了藝術他選擇了真誠,放棄了追求外在的真實和完美,以直面生存和自身缺陷的勇氣,帶著自戕式的發狠情緒,不假思索地糊上了一塊具有創傷性的橘紅色顏料。這塊顏料和左耳輪上的一抹紅色,十分詭異地形成了某種呼應關係。他有意遮罩了右眼,讓暴露在強光下的左眼睛,亮如曜石,射出一束犀利的光。
一幅並不複雜的《自畫像》,將潛意識中沉澱的命運和藝術的密碼編織其中,孤獨,自閉,內心熾熱而又無比理性,不乏自卑而又意志堅定,體現了年輕的藝術家不負自我的精神個性,它的象徵性和自傳性質,縱觀中外美術史也不多見,即便凡 ·高打著繃帶的“自畫像”,也是對自我處境的一種真實描繪。
在《畫 ·域》的相關連結中,照片上的牛浩東帥氣、陽光,雙目炯炯有神。其中有篇訪談文章,提供的一則資訊極易被人忽略,但卻印證了我的判斷:牛浩東幼時因患病導致“聽力受損”,這一隱蔽的“傷口”,註定了他的成長之路充滿苦澀和艱辛。面對紛爭不斷、一片喧囂的現實世界,他被動地選擇了聽而不聞;雙耳與雙目的交叉對應的聯動性,正如《自畫像》揭示的那樣,當上帝關閉了左耳之時,右眼被賦予一種超現實、超時空的功能,遊弋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看清眼前世界的種種行狀,他用一隻眼“觀其行”而不必“聽其言”就足矣。不管看見的看不見的,瞬間的還是永恒的,只有在時間中沉澱下來的東西才有可信度。肖像畫《老人》和《老奶奶的肖像》就是時間創造的晶體和神話,漫長的歲月過濾掉了全部浮華而偽善的部分,在跨越生與死的兩端,呈現的是嬰兒第一次睜開清澈的眼睛,所接受的全部新奇和光明,以及人至老境後的那份純粹和釋然。陜北老漢下巴上團狀的鬍鬚、狡黠的眼神、倔犟的樣貌,以及老奶奶的慈祥和滿頭銀發,成為牛浩東在現實生活的不斷求證中,從青澀走向成熟的力量和智慧之源。
《自畫像》超時空的觀看方式,開啟了窺視其風景畫秘密的一個窗口。相對於人的善變,風景有著更真實、更恒定的表情,也更契合牛浩東的內在氣質。
沉浸式體驗的融入美學《自畫像》超時空的觀看方式,營造了一個回歸內心的無聲世界,讓沉浸式體驗成為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不太可能獲得除“風景”之外的其他主題,除非他願意從中走出來,這是後話。在這個無聲的世界中,感受力和想像力是沉浸式體驗的兩大法寶,也是自我療愈的良藥。然而,這種體驗並非唯我獨有,就在於它的呈現,還需要贏得此風景非彼風景的一個承載界面。真正的理解,離不開來自情感的共鳴和意象的聯通。在牛浩東創作的風景畫中,被他列入“鄉愁”類型的作品,引起了我的興趣和注意。
《麥場》的無聲敘事,揭示了一個寓言性的傳奇時刻。盛夏季節,烈日當空,到了正午時分,一切動植物進入催眠狀態;麥秸垛拉長的陰影,在這一刻成了陰與陽、生與死、晝與夜轉換交替的臨界點和交際線,所謂陽極而陰動,類同於陰極而生陽的午夜時分,都是一天中最靜謐、也最神秘,在催眠狀態中也最容易滋生幻覺的兩個時間點。牛浩東的風景就誕生在這樣一個時間界面上,一個即生即死、不生不死的時刻,這一刻既容納又生成,既真實又夢幻,既古典又浪漫,既剛健又柔美,既蒼涼又浩瀚,一切相反相成而又無限敞開。這裡沒有超現實主義,但卻有超現實的神秘色彩;算不上古典主義,卻有濃郁的古典韻味,一種與世無爭的美學和哲思悄然誕生,一切瑣碎的慾望、紛爭被“無聲”吞沒,説明一個無聲的世界是廣大的,在這裡,青草淒迷,天風浩蕩,一切潮來潮去,最終裹挾在迴圈往復的宇宙氣息之中,歸於寂靜。在這一非理性的時間界面上,牛浩東緊緊抓住了自己語言的方向,從而一開始就獲得了超出其年齡的成熟和穩定。
再看《正午的麥場》,鋪了一地的麥秸稈融入炙熱的大氣中,在暈眩的視野中無邊無沿。並不嚴密的透視效果,説明牛浩東意不在此,他只忠實于自己的感覺,只相信想像力的引導。在牛浩東的繪畫美學中,“融入”是一個大詞。他畫的 《黃河石林之陽光》,“融入”了一種浪漫,石林像剝了皮的竹筍,清脆透明;他畫《城堡》,“融入”了童趣,城堡成了公主手中的積木;他畫的《老屋記憶》,“融入”了一種纏綿的“鄉愁”,叫一聲,會有親人從頹圮的門洞中應聲而出。在這裡,心中響起一首歌: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誰的呼喚,情深誼長…在日月滄桑後,你在誰身旁;用溫柔的眼光,讓黑夜絢爛。”他把當下“融入”遠方,把崇高“融入”卑微,把理想“融入”平凡,把旖旎的情思“融入”斑斕的色彩;把蒼茫和宏大“融入”孤獨與守望,就像陽光融入海水一樣。在牛浩東的意識中,自我並沒有那麼堅強和偉大,世界並不儘然全是美好,但他願意接受和吸納一切美好的事物,就像加繆在《鼠疫》所講:“一個沒有愛的世界,就是一個死了的世界。”
在我的猜測和感覺中,很長一個時期,牛浩東在造型語言上,似乎從別人那兒並沒有學到多少東西,他只是自我的老師,而且自我哺育,自我完成。正因如此,我不相信牛浩東從印象派那兒掌握了多少東西,從色彩學的譜繫上講,當代油畫肇始於印象派,風景更是難逃干系。面對藝術,印象式的拷問沒有多大實質性意義。凡高在畫中直接把人類命運和大自然吞噬一切的生機洪流表現出來了,牛浩東反其道而行之,把一切有力量的東西吸附和融入進去,以一種柔美而綿密的形式錶現出來。總之,但凡獨樹一幟的作品,都是獨特感悟力和想像力的産物,決定了繪畫風格巨大的差異。
結束語
在一個被毒化和污染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繪畫語言是很難的,好在牛浩東用沉浸式的體驗擺脫了這一困境。不言而喻,沉浸式的體驗伴隨著他行走的足跡,他要做的就是在愛中表達。在藝術的征途上,堅持自己,沒必要和別人結緣攀比,這是我唯一的寄語和祝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