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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萬火關》:對“我是誰”的探尋

發佈時間:2024-05-21 09:24:11 丨 來源:北京日報 丨 責任編輯:楊海乾


《萬火關》劇照

錢德勒

2022年的英文電影《套裝》(The Outfit)的開場,幾乎是一部關於西服的BBC紀錄片,一系列的近景和特寫展示了西服套裝的基本常識,但是它又不僅限于密集的知識點,真正的“主菜”是在説西服套裝的精神內核,套裝與此同時又代表著英式暴力美學,融合了英倫紳士的體面和市井底層刀口舔血的狷狂。王家衛首次執導的電視劇《繁花》中,也借著爺叔之口講述了阿寶成為寶總的關鍵路徑,就是要穿上一套合身的套裝。

以上內容,無論是畫面、臺詞還是穿上衣服時肢體與布料摩挲的細微聲音,似乎都在我觀看人藝小劇場話劇《萬火關》時,不由自主地在腦海裏浮動起來,就像舞臺上為“武生大王”量身訂制的新舊兩件“大靠”,居然吸收日月精華、人體血氣而“活”起來,會説話、會表達,還能唱念做打。

這部話劇別出心裁地尋找到這樣一個視角,對普通觀眾而言非常友好和新鮮,幾乎不需要任何與京劇有關的知識門檻,就能輕鬆邁入舞臺,走進皇城根下一方蒼涼破舊與市井喧囂陪伴的院落,聽故事,嘆人生,更觀照自身。一件“大靠”有了生命、靈魂,它的使命就非常清晰和確定了,就是要找到它的主人——當年在時代夾縫中突然銷聲匿跡的京劇武生名家。衣要尋人,我對編劇閆小平的這個設定拍案叫絕。話劇很生動細膩地講述了,為何一身造價不菲、金絲銀線編織的“大靠”對於武生獨闖“萬火關”如此重要,只有服裝和演員貼身合意了,演員才能在有限的空間裏無限騰挪跳躍,才能用高度凝結、意象化的動作表現馳騁千里、槍挑千軍萬馬,甚至三位一體,他們和藝術角色一起進入與山河同享寂寞功名的意境。

但這僅僅是話劇文本最表面的第一層。編劇閆小平篤定地、不容置疑地宣佈:有了“大靠”,武生才是武生,懂得欣賞武戲才是真懂京劇。當然,反之,千里馬需配猛將良才,找到英氣勃發的武生做主人,“大靠”才是真正的藝術品,它的靈魂與生命也完全繫於舞臺。

而我更加興奮、唏噓的是,從“大靠”到“戲服”的延展。假設電影《花樣年華》沒有張曼玉一身又一身、由上海擁有絕學的老師傅縫製的旗袍,在光影裏排兵布陣、攻守為盟,這部電影還能被英國《衛報》評為“21世紀最佳影片”百大中的第五名?旗袍與影后,一如粧面與女郎,是情感的無聲告白,更是飲食男女、男歡女愛的移動舞臺。話劇《萬火關》中也嵌入了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綢緞莊的大小姐愛上武生名家,只願為他一人用最好的材料製作最彰顯武生氣度的戲曲服裝,而武生呢,也因為穿著這位小姐出品的戲曲服裝,在舞臺上演出了最氣吞山河的霸氣、英氣。這段傳説一般的愛情故事,也激發出最感動我的“謝幕表演”:淋漓的鮮血染紅了武生身上的老“大靠”,小姐一捧相思淚抱著更昂貴更華麗、還沒有機會上臺亮相的新“大靠”,前者正是劇中酒醉心不醉的“老戲服”,後者就像眼淚灌溉的絳珠仙草,僅為一人而來。好的愛情故事總是戛然而止。武生因為拒絕為日本人表演,毅然決然輾轉到上海,流亡到香港,進入電影故事,為香港的新派電影甚至後來的好萊塢動作片設計武打動作……老少戲服就像當年的大小姐一樣陷入“等待戈多”的宿命。這一層表達是精緻、浪漫,也是憂傷、文藝的。

最有意思的是最裏面的一層表達,就像我們把一件老“大靠”翻到裏襯,甚至能夠聞到歲月積累的味道和主人血性的氣味。“新戲服”心有不忿,直戳真相,將故事裏出現的另外一對人物“點”了——渴望賽博翻紅的綢緞莊後人喬喬何嘗不是披著“戲服”走進直播間,她的話術她的動作甚至她的表情都是平臺、演算法規定的,就像唱念做打一樣不能出錯,否則就會數據難看;另一位寂寂無名的武生演員沒有錢置辦“大靠”,一身好專業只能在秀場作為陪襯,沒有“戲服”何來尊嚴。在這裡,“大靠”從“戲服”又深入到“身份”這個關鍵詞,身份事關尊嚴、自信等價值感。從這個角度來説,我是理解當年武生名家的選擇的:真英雄自風流,與其諂媚折腰,不如壯士斷腕,投奔怒海。事實上,華語電影動作片這一脈還真的多虧了有京戲班子出身的武行,比如我們熟悉的成龍與“七小福”,唱念做打,一招一式,明日黃花在光影中再塑傳奇。

在話劇的第三幕,有一場夢魘的表現,很先鋒范兒:喬喬被手機支配露出僵硬、詭異的笑容,展示了數據流水線上的工具屬性。她沒有穿真正的戲服,她就是真實城市女孩的“戲服”。當你追求被粉絲刷禮物的聒噪與虛榮時,這件數據編織的戲服已經緊緊地箍住了女孩的時間、精力和情緒。放眼望去,職場中的“我們”有沒有可能就是真實我們的“戲服”呢,很可能。

話劇《萬火關》的表意多層,內涵豐富。有人或許感嘆傳統藝術的傳承,有人或許轉而唏噓英雄美人的有緣無分,但我自己最共情的就是那個關於“身份”的隱喻。如果我是武生,我談論“大靠”;如果我是主婦,我愛上“旗袍”;如果我做主播,我迷戀“人設”……所有這些都是表與裏的辯證關係,是“我是誰”的永恒探尋。話劇本身並沒有給出一個確定性的答案,但是它又似乎給了一些慰藉。在武生拿手的“萬火關”戲裏,最精彩的就是火光四射,看他如何殺出重圍;在小院子裏,年輕的“戲服”一怒沖天,親自燒燬了造價最貴的“虎頭”,火焰燎亮深夜……漫漫長夜總有時,“老戲服”説:“人眼睛裏的光,任何東西都無法與之相比。”人總歸不該只是一件“戲服”,人該有勇氣為自己點火、擎火,過往不戀,當下不迷。(作者為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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