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説,提起孫悟空就想到六小齡童,提起白娘子就想到趙雅芝,提起濟公就想到遊本昌,他們都是一生一角色,後人難以逾越。電視劇《繁花》熱播,鮐背之年的遊本昌重歸觀眾視野,他塑造的“爺叔”又成就了一座高山。第二屆中國電視劇年度盛典授予遊本昌“終身成就藝術家”榮譽,他一句感言:“我好幸福哦!”讓台下同行瞬間淚目。他喊話年輕人一起努力,“只要你向前,一定會被看到!”登上微網志熱搜。這話對遊本昌而言,不是勵志口號,而是他的人生際遇,也是他踐行一生的真知灼見。
現場試戲,自費也去
遊本昌的演藝生涯歷經坎坷,大紅大紫過,被人遺忘過。在很多人看來,遇到王家衛導演,遇到“爺叔”,人生九秩再度走紅是極難得的運氣,而遊本昌本人則是一派寵辱不驚的風度,將這一切歸結為:“長期積累,偶然得之”。採訪時,忍不住問遊老,87歲才遇《繁花》會不會有些遺憾,如果早二十年,哪怕早十年……他斷然回答:“沒有遺憾”,隨後又緩緩地解釋,倒好像在安慰那些為他遺憾的人,“因為我對生活的觀點、看法還不一樣,對藝術的看法還沒有到。我這個人成熟比較慢,一輩子都規規矩矩遵循規律,現在更是感到,不到一定年齡就好像沒有這樣的自由……”遊本昌説:“濟公是個山頭,爺叔也是個山頭,人生如登山,上一山過一山,山山相連。”未來的歲月裏,他還要繼續翻山,還有很多事要做。
去《繁花》試鏡那天是遊本昌87歲生日,純屬巧合。原本選角導演發來兩頁紙的臺詞,請他錄視頻發給總導演王家衛,作為試戲。但遊本昌卻堅持,一定要現場表演。“他們説不負擔差旅費,我説沒關係,是我自己要去的。”遊本昌看過《繁花》原著,其中並沒有“爺叔”這樣一個人物,但看臺詞,他感覺到這是一個“教父式”的人物,一下就有了興趣。“我外甥了解我,他説我肯定行。作者金宇澄1958年生人,小説裏寫的都是上海解放後的日子,但爺叔是從舊上海走過來的人物,而我1938年到上海,見過英國巡捕、法國巡捕、紅頭阿三,經歷過上海孤島時期,上海這個城市我是知道的。”遊本昌娓娓道來,童年的記憶仿佛瞬間在眼前鮮活起來。
試戲時,遊本昌並不局限于劇本,而是加入了很多即興表演,對臺詞也有改動。試戲後,他和導演王家衛繼續談小説,並提出自己的觀點。“《繁花》的寫法是模倣了《紅樓夢》,結尾處有些悲悲切切,我説這個不對,不應該這樣,上海是很有活力的城市,生機勃勃。我感覺他接受了,能看得出他被我吸引了,他很滿意我的上海話,是他父親那一輩人説的。”遊本昌説。遊本昌從小學到工作前,都生活在上海,他口中的上海話,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味道。但自他1951年高中畢業加入南京文工團,次年考入上海戲劇學院表演係,畢業後分入中央實驗話劇院,就一直用普通話表演,甚至把上海話當“毛病”戒掉了。而《繁花》有滬語版,他需要把幾十年不講的上海話慢慢恢復起來。
此齣戲,非彼齣戲
在劇組的大氛圍裏,恢復方言遊本昌只需漸漸適應。真正的難度來自王家衛的單機位拍攝。較之多機位拍攝,單機拍攝的好處是可以保證現場打光都為一台攝影機服務,畫面更為精緻,但同一場戲,演員必須按固定走位反覆表演數次,才能得到一個場景下各個角度的畫面素材供導演剪輯。通常,電視劇體量大,至少雙機位拍攝,重場戲四到八機位也很普遍,為的是一次性拍攝到各角度畫面,效率高且能保護演員的情緒和體力。遊本昌第一次遇到單機拍攝,他的表演常有即興部分,重演一個新的版本容易,可要在確保走位一絲不差的前提下重復相同的表演,他記不住。“我的表演不是刻板的,都是此時此刻演員之間真實發生的,每一次都會不一樣,一換機位我就接不上,背也背不下來,痛苦之極、尷尬之極。”遊本昌回憶,“鮑德熹(視覺總監)都急了,但他又不好説什麼,就一個勁兒地安慰我,我更找不著狀態了,第一天只好收工作罷。”
回到住所,遊本昌把房間佈置成爺叔辦公室的樣子,請兩位學生用手機拍攝輔助他練習。“我想起從前有位美國演員,他説一句臺詞得念好幾百遍才能滾瓜爛熟。我那時一下明白他的意思了,就是要熟練,熟練到不靠記性也能演。於是,我就一遍一遍地拍,看著畫面重復練習,一場戲基本上接近定型了,第二天到片場拍攝才終於OK了。”遊本昌長吁一口氣感慨,“對我來説,《繁花》是上了一次電影學院,一個電影大師班。”《繁花》裏有一個情節,爺叔看到穿上西裝後的阿寶,濕了眼眶。這一幕被觀眾讚譽為:“遊本昌老師一個眼神,我看到了上海一個世紀”。片場花絮裏,遊本昌表演完泣不成聲,鮑德熹上前擁抱,他則感慨:“齣戲太慢,太慢了。”有人解讀,遊老是深陷戲中無法自拔;還有人解讀,是他在胡歌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其實都不是,那場戲是遊本昌經過反覆練習重復表演後拍攝的第一場戲,他終於突破了單機位拍攝帶來的難度,感到又能表演自如了,一時激動不已。所以,此“齣戲”非彼齣戲。
我不養生,我要做事
《繁花》拍攝歷時三年,播出時遊本昌已是九旬高齡,胡歌曾透露,遊老師經常一天工作十個小時,拍別的演員時導演請他去房車休息,他卻饒有興致地坐在片場的蘋果箱上觀看,只為了保持情緒連貫。人們自然好奇,遊本昌的養生之道。被問及如何“養生”,不拍戲時怎樣安排一天的生活,遊本昌瞇起了眼,笑著回答:“我這個年紀啊,每天一睜眼就是個慶倖。”他反問記者:“養生是為了什麼?”記者答:“為了活好。”他再發問:“活好為了什麼?為了吃,為了睡,為了養生?”老人眼神狡黠,忽然哈哈大笑。遊本昌坦言自己的日常生活沒有安排,隨心所欲。他説:“從前有個著名的養生專家,50多歲走了。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是幸福的基礎。我需要長命,因為我有目標,還有好些事要做。”
2008年,遊本昌為北京一所小學義務開設表演課,整整八年風雨無阻。2016年,年過八旬的他成立藝術團,招收一批熱愛表演卻落榜藝術院校的學生,一邊教授表演,一邊創作排演話劇。2018年,遊本昌創辦了濟公公益基金會,秉持“濟公”精神,通過培養年輕演員、資助鄉村教師培訓、舉辦文化公益演出、捐助救災等活動回饋社會,在兒童教育領域有著深遠的影響。2019年,遊本昌和女兒發起了名為“種子計劃”的公益項目。學員都是從全國招募而來,沒有年齡和職業的限制,只要熱愛表演就可以參與。五年來,教師團已經走進全國10個縣域的50多所鄉村小學來進行戲劇美育教育,惠及師生3萬多人。
讓更多人有機會接受到戲劇教育、感受藝術之美是遊本昌的心願。他致力於推廣表演藝術並非為“造星”,也不是為了發掘人才向專業表演領域輸送,而是,他深信藝術美育可以重塑人生。遊本昌解釋:“學表演很有好處哦!人生是個大舞臺,舞臺上有小人生。所以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歷史,你的行為是在書寫自己的歷史。表演的方法就是讓你了解一個角色的人生追求是什麼,他人生的最高目的是什麼?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採用的手段、行動是什麼?當你分析完這些之後,你就知道我在生活裏也應該這樣,就不會迷茫了。當你作為演員有了人生的自覺,即使演一個迷茫的角色,你也會馬上明白,我自己可不能這樣。”
為戲賣房,濟世為公
遊本昌清貴一生,骨子裏有老一代知識分子的清高,不求人,不為金錢折腰。他一生兩次為戲賣房,也因此被網傳晚景淒涼。2006年,遊本昌為拍攝公益電視劇《了凡》,賣掉自己的一處住所籌資近千萬元,他兼任製片人、導演、主演,還做出了一個當時算是新聞的舉動,他提出:只要電視臺保證故事的連貫性,不插播廣告,他就以一集一元錢的價格出售首播權。第二次賣房是為了排演話劇《弘一法師》。2009年,76歲的遊本昌看到一部關於李叔同的話劇劇本,毫不猶豫將其買下。他賣掉了在北京的唯一住房,和老伴租房成了北漂,為排演話劇,他自己組織演員、租劇場、出勞務費,自負演出開銷。
但家徒四壁、無人照料卻是謠傳。生活中,遊本昌有一子一女,女兒常年追隨于父親身邊,承其衣缽從事藝術教育工作。春節期間,遊本昌還發了兩個孫女的合影,一家人和樂融融。種種謠傳皆因賣房而起,接受採訪時,遊本昌笑瞇瞇地説:“賣房子怎麼了?這是對的,説明我有房子可賣。這房子怎麼來的?是‘濟公’送我的,我演了濟公才有錢買房子,所以來自濟公,還于社會,濟世為公。”説罷,老人開懷大笑,他告訴記者:“我的兩個孫女已經有這個志向了,要做慈善、公益,願意接我們的班。我成立的基金會不叫‘遊本昌’公益基金會。遊本昌只是一瞬間的事,我希望基金會可以一直把‘濟世為公’的事情長久地做下去。”
記者金力維文 攝影 邵小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