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需要這樣的文藝家㊱】
光明日報記者顏維琦
一首樂曲,在一群年輕人的大膽嘗試中誕生,首次公演便驚艷世人,從此越飛越遠,讓小提琴的樂音傳到祖國各地,讓中國民族音樂的優美旋律傳遍世界,成為別具一格的文化名片。
它,就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一個年輕人的名字也隨《梁祝》的翅膀翩翩而飛——何佔豪,《梁祝》作曲者之一。那一年,他26歲。
何佔豪近照本報記者顏維琦攝/光明圖片
2024年1月14日,上海交響音樂廳,91歲的何佔豪站上指揮臺,身姿挺拔、英氣十足。當《梁祝》悠揚的旋律回蕩,全場沉醉,心弦一次次被撥動。
于作曲家而言,一部作品能夠漂洋過海,65年來常演常新,是何其榮耀和幸福。
于作曲家而言,一段人生能夠和一首樂曲緊密相連,是無比幸運和珍貴。
何佔豪卻並不陶醉於《梁祝》帶來的聲名,耄耋之年,他似乎還在努力想要跳出那巨大的光環!“《梁祝》是人生轉折,但與名利無關。《梁祝》探索的成功,讓我堅定了民族音樂現代化的奮斗方向。”
何佔豪的家在與上海音樂學院一墻之隔的老公房小區,60多年沒變化。房間有些跼踀,裝修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一間不足12平方米的朝北小屋是他的創作天地——兩面墻的書架上,整齊碼放著唱片、碟片和書籍,窗下兩張書桌,桌上是成沓的曲譜和一台作曲用電腦,墻邊擺放著一架鋼琴。“這些年我一直在創作,我想蹚出一條中國音樂語言的路!”
1958年,就是帶著這樣的志氣,何佔豪與幾位志同道合的同學組成“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探討小提琴作品創作和演奏的民族風格問題。此前的何佔豪,17歲考入浙江省文工團,1952年轉入浙江越劇團樂隊,1957年考入上海音樂學院管弦係小提琴進修班。
“我本來是個拉琴的,不是作曲的。”見到何佔豪時,他笑盈盈的第一句話看似玩笑,卻不是開玩笑,“你知道嗎?我還很會講相聲,學校慰問演出的陣容裏,院長賀綠汀帶隊,周小燕獨唱,我的節目是相聲。”何佔豪走上作曲路,和下鄉演出的經歷有關。
“當時我們就想著小提琴演奏者要為人民服務,卻沒想好怎麼服務。記得有一次,我們到村裏演節目,幾首曲子拉下來,聽的人都跑光了,現場就剩一個老奶奶,是我們唯一的忠實聽眾。我趕緊問她,別人都走了,你為什麼能一直坐著聽,是喜歡我們的曲子嗎?老奶奶的回答讓我哭笑不得:因為你們坐的是我家的凳子,我要搬回家呀!”何佔豪至今忘不了那個場景,“費了那麼大勁兒排節目練曲子,自以為很好,可農民不接受,這根本沒有為人民服務呀!”當即,一場師生共同投入的教學實踐大討論就在田間地頭展開了。
“我們扎到農村去,就問農民喜歡聽什麼曲子,然後自編自寫。農民喜歡越劇、滬劇,就結合越劇、滬劇的調子寫。”何佔豪記得,實驗小組的幾個年輕人,每週四都去城隍廟聽江南絲竹,有時到外地看戲,經常熬夜創作,拼命鑽到傳統戲曲裏找中國民族音樂的營養。
很快,有了以梁祝故事為題材的“梁祝四重奏”,也稱“小梁祝”。“小梁祝”得到認可,學院領導提出,在此基礎上修改,寫一部大作品並採取上課指導、集體討論的方式,回到戲曲音樂、人民群眾中尋找靈感,最終完成了小提琴協奏曲《梁祝》的創作。
“那時我們都年輕,都有志氣要為國家、為中國民族音樂做點什麼。”何佔豪説,“《梁祝》成為經典,不是因為我們有多了不起,而是向人民群眾喜愛的民間音樂學習。這條路走對了!”
《梁祝》開篇的經典旋律,就是何佔豪從越劇《紅樓夢》中吸取的靈感。舞臺上寶玉一句“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讓何佔豪欣喜若狂:“天哪,這句怎麼這麼有魅力呀!我趕緊用譜子記下來。”
在何佔豪心中,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從來不是幾個人的專屬作品。“除了我和陳鋼作為創作的執筆者,主創人員還應該包括當年的一些領導、老師、實驗小組的丁芷諾和其他同學,可以説是中國戲曲界、音樂界幾代人的勞動成果,是集體智慧的結晶!”而《梁祝》的探索于自己最大的意義,是堅定了日後創作的路徑和方向。
畢業後,何佔豪留校任教,從器樂轉向作曲,成為上海音樂學院教授,創作了《烈士日記》《決不忘記過去》《龍華塔》《別亦難》《草原女民兵》等一大批音樂作品,寫出大量二胡協奏曲、古箏協奏曲,對傳統樂曲《月兒高》《春江花月夜》等民間音樂進行改編,在民族音樂語言的創新、民族器樂演奏技巧的提高等方面不斷開掘。
“參與主創《梁祝》是我的幸運。”何佔豪笑言,“但我不能停步,外來音樂民族化、民族音樂現代化的探索不能停步。我們這代作曲家,要繼承先輩創造的民族音樂,在民歌、戲曲、民間音樂中尋找靈感和素材,再用交響樂的形式,讓世界聆聽中國之美。”
2022年,何佔豪交出新作——交響秦腔組曲《根據地》,作品飽含深情再現陜甘革命根據地波瀾壯闊的革命歷程。這幾年,他接連舉辦新作音樂會,和年輕的演奏者同臺亮相。他為今年初舉辦的“耄耋童心”音樂會精心譜曲,就是要讓愛古箏的新一代“有曲可彈”。
“我們這代人寫音樂,就是要寫給人民,要接地氣。老百姓不誇讚你的作品,得再多獎也沒用。”2019年,在第七屆上海文學藝術獎頒獎禮上,何佔豪拿下第三個終身成就獎時發出這樣的感慨。如今,有68年黨齡的他不斷交出新作業,“希望能夠保持健康和充沛的精力,為黨和人民寫出更多好音樂。”
談及創作秘訣,何佔豪的回答離不開一個“情”字——“音樂,本質是美,核心是情。情真意切是我的特點,雅俗共賞是我的追求。”在何佔豪看來,技術若不能為情服務,則為無用。“我的音樂,每個音符都來自真實的人、真實的事、真實的情,唯有真實才能動人,唯有真情才能換得真心的共鳴。”
一曲《梁祝》,餘音不絕。光環之後,何佔豪一直在奮力奔跑。幾十年創作生涯,他自創一套“分段式睡眠”作息,令人羨慕,卻很難效倣——傍晚吃過飯,19時入睡,22時起身開始伏案創作。淩晨4時,晨曦初露前再度入睡,直至天亮。他説,自己生活在兩個世界,白天是現實世界,嘈雜卻充滿煙火氣;晚上則遁入音樂世界,聆聽內心最真實的聲音。唯有夜深人靜,才有澎湃旋律自心中流出。
在何佔豪心中,好作品的評價標準就一個——好聽動人。“無論繪景或是訴情,橫豎都越不過一個‘美’字。”而美從哪尋?有年輕人來請教,“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梁祝》優美而雋永的旋律究竟從哪飄來?何佔豪會不厭其煩地對年輕人説:“去聽聽地方戲曲,或是民間小調和山歌,答案統統在裏面。”
《光明日報》(2024年02月18日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