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八音會,流行于山西省東南部長治、晉城一帶的一種傳統民間音樂形式,因演出時一般主要使用鼓、鑼、鈸、笙、簫、笛、管等八種樂器,故名八音會,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之一。資料圖片
山西忻州街頭嗩吶八音會資料圖片
明月,梨花,八音會,我們村子的“三寶樓臺”,都在我們的藿谷洞。
藿谷洞有個梨樹院,梨花開時,滿院都是梨花香。八音會的老“掌皮”槐秀伯就住在梨樹院,他常常把人集中到梨樹院耍八音會。八音會的樂器儘管由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種材料製成,但製作的樂器有時卻不止八種,所以演奏八音會也就不止八個人。演奏八音會的時候,村子裏會有很多人來看熱鬧,擠得院裏院外都是人。人擠得太厲害的時候,八音會就移到街道上,小廣場上,或者村中的舞臺上。但八音會不管移到哪,哪都是“金色與星光共生輝,八音與人聲齊沸騰”。村上人總是看不厭也聽不夠八音會,三天不看一回《火雷炮》,就像掉了魂一樣;三天不聽一回《水龍吟》,走路都沒有力氣了。鄉村八音會的音色中包含著不羈的野性和莊嚴的神性,是鄉村人的激情在夜色中澎湃的金色浪花;鄉村八音會是一代又一代鄉村人精神寄託的高山大澤,是鄉村人永遠仰望中迷幻的星空;鄉村八音會是鄉村人喜慶時的高歌,是鄉村人憂傷時的傾訴與嗚咽。鄉村八音會別有一種情愫和風神,是鄉村文化淵藪中最燦爛的一束光,是鄉村文化通向世界文化園林的別一條蹊徑。
凡此種種,是我對鄉村八音會的體認,但我總覺得我是淺薄的,對鄉村八音會的認知也是粗淺的,好在與九哥的偶然相遇,他給我講了他對鄉村八音會概括的“四音”,讓我對鄉村八音會有了更深刻感悟。
天地之音
那天,我剛在市中心廣場旁的亭子裏坐下,跟著就來了個人,大約年屆古稀,雖然鬢髮披霜,但骨骼健朗,穿了一身帶藝術家風格的短袖衫,有點風度翩翩,卻又顯得手腳笨重,我想,他應該是一個久居城裏的莊稼人,或者是一個帶著鄉村特點的城裏人。他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放下時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我一聽就知道他背的是“八音會”的“傢夥”。他把“傢夥”從布袋裏掏出來,一件一件擺在長凳上,拿毛巾擦擦汗。看行為,我猜他是個賣樂器的。他笑著問我:“會耍會嗎?”我説我喜歡看“耍會”。他説,你是南鄉人吧?晉城其他地方説“會”都是“huo”,只有晉城的南鄉人説“會”是“hui”。
聽他口音也是“hui”,我們便認了老鄉。老鄉説他姓酒,人們叫他“酒哥”,他更喜歡《九歌》,就把“九歌”做了藝名,我稱他“九哥”。
九哥告訴我,他的確是農村人,高中肄業,起初是農民,後來在村裏當了民辦教員,轉正後,調到城裏在某中學教語文,先是初中,後來教高中,再後來就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高級教師,再後來就退休了。九哥説,他在剛進城後,幾乎每天晚上都騎自行車跑回村裏去“耍會”,他們村子離城三十華里,他騎車四十分鐘就回去了,耍半夜八音會,再騎車趕到學校,給學生判作業,備課,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幾乎整夜不睡也不覺得累,好像八音會是興奮劑一樣。退休後,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就買了一路“傢夥”,天天到市中心廣場“耍會”。我問九哥,八音會真的就那麼厲害嗎?你是不是太沉迷了?八音會迷了九哥的心竅了。九哥説,人都有自己的愛好,“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九哥不僅是個文化人,也是個深諳八音會文化的通人,我承認九哥説得對,但還是指著八音會的“傢夥”問九哥,這麼一大堆“傢夥”,你一個人怎麼耍呀?
九哥説,喜歡“耍會”的人一會兒就來了。
我説,從縣市劇團退下來的老把式,都會來和九哥耍會吧?
九哥説,他們不來,他們都有職業病,聽見傢夥響就頭疼。同時,我和他們也“耍”不到一起。我問為什麼耍不到一起,九哥説,因為我耍的是鄉村八音會。
我又是一驚。不都是宮、商、角、徵、羽五聲嗎?不都是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種材料製作成的“笙、祝、鼓、簫、琴、塤、鐘、磬”嗎?不都是始於元末、興于明清的“八音會”嗎?怎麼就有了“鄉村八音會”的分別呢?
九哥沒有解釋“鄉村八音會”,他説,他要批評我,因為我對八音會起始年代的説法是錯誤的。他説,八音會沒有那麼年輕,《三字經》上有“匏土革,木石金,與絲竹,乃八音”,作者是宋朝王應麟,説明宋朝就有了八音會;敦煌千佛洞藏有後唐明宗長興四年(933)寫本《唐人大曲譜》,唐玄宗又是梨園之祖,在晉城望城頭村如今還有“老郎廟”,説明唐朝就有八音會了;漢代許慎所著《説文》有“五聲八音相比而成樂”,《詩經》開篇就是“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禮記》有“金石絲竹,樂之器也”,陶鐘和土塤是新石器晚期的遺物,據此,説明什麼時候有了八音會呢?還有文字記載,伏羲、神農作琴,黃帝、唐堯造琴,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説到這裡,九哥走到亭子一側,倒背著雙手,把芭蕉扇在背後輕輕地搖著,面對熱風中的竹樹搖曳,仰望著未被現代建築遮蔽的藍天説:此論僅止于考古和文字記載,不知道隱沒在荒梗煙雲中的古跡還有多少,我們已經無法溯源。別説只是陶鐘一片、土塤半塊,任何偉大與輝煌,起初都只是個不起眼的胚胎,就連長江、黃河的源頭也只是涓流一線。就是那一片陶鐘、半塊土塤,帶著“天地之音”,降臨人間,才有了驚天動地的五聲八音。當我知道,我的鑼鼓、我的簫聲,帶著神農的雲影,披著黃帝的月色,帶著堯的風、舜的雨,化作天地之音,穿越我的肺膈,揉搓我的肝腸,我的靈魂、我的精神,便是浮了清氣,禦了陰陽,與天地同和,高飛兮安翔……
九哥不僅是耍八音會的癡人,他應該是學者,是教授。面對九哥,我不僅是佩服,而是崇敬。但九哥堅持説,他只是一位耽于八音會的農人。老師也好,農人也好,樂人也好,既然喜歡八音會,他必須知道“八音會”之音從哪來,又要到哪去了。
山水之音
至於鄉村八音會,九哥説,鄉村八音會既涵潤著天地之音,也蘊藏著山水之音。
因為涵有山水之音,鄉村八音會與宮廷、劇團、樂團,以及城市街道的八音會,便有了些差別,雖然細微,卻很深刻。“八音會”這個名字既然來自經書,所以它顯得有點尊貴,專業文藝團體中的人怕輕慢了它,便規規矩矩稱“八音會”。鄉村人也尊重“八音會”,但總覺得“演奏八音會”這樣説疏離感太大,就把“演奏八音會”説成“耍傢夥”或者“耍會”。“傢夥”與“會”,很像八音會的乳名,叫起來無比親切,聽起來入心入肺。就一個“耍”字,如何了得!體現了自由、奔放、生動、瀟灑,把人心、人性,與乾坤,與社稷,與歲月,與生命,與靈魂,緊緊糅合在一起,既收得攏,又放得開,是天容時態融和駘蕩,是“草木縱橫舒”,是“思逐風雲上”。
把鑼鼓鐃鈸叫“武傢夥”,把琴簫管笛叫“文傢夥”。文武皆備,吹打彈撥,送給我們的便是文武之德。打鼓板叫“掌皮”,一個“掌”字,明確了其地位和作用,“皮”帶著“革”的氣味,在歷史溪流中泛著清光。篩鑼叫“搗金”,“搗”的動作,“搗”的姿勢,“搗”的神態和情態,想一想,就會讓人驚心動魄。“揞”鈸,“鋸”胡琴,“砍”小鑼,“咕嘟”老海,鄉村人就這麼説,看似字字粗獷,實則字字精神。再説,集體練習八音會,村裏人叫“格研”。為什麼叫“格研”,是什麼講究?查查字典,都是有學問的。“格”是糾正錯誤,是“格物致知”;“研”是探討、玩味,探究事理。“格研”,似乎咬文嚼字,但村裏人就這麼説。
練傢夥最苦的是“掌皮”,要練到手腕不動,能在小鼓中心準確地敲出清脆的鼓聲。練“掌皮”把火炷插在地上,拿一雙“鐵筷子”敲火炷。明月照寒,雞聲破曉,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數九寒天把手插在雪裏,手都快凍僵了,方才捏著“鐵筷子”練打鼓,什麼時候把手練暖和了,練軟了,才算一個段落。鐵筷子敲火炷的聲音單調而堅硬,練功夫的人心志專注而有韌勁。直練到閉上眼睛也能將鐵筷子準確地敲在火炷疙瘩上,直練到手指頭起水泡、血泡,生膙子,練到兩根鐵筷子與火炷疙瘩之間仿佛絞纏了霧一樣的蛛絲,聲音冰冷而清脆,且纏綿,且柔韌。等放下鐵筷子,換成石竹筷子,便可以在小鼓面上隨心所欲,説“走”,千軍萬馬刀槍齊鳴;説“停”,萬馬齊喑鬼神銷跡。練習成一個好“掌皮”憑的是意志,也會成為一種習慣,一種囈怔。我們村子裏老掌皮就有過練功練到老伴脊背上的故事。夢裏,他在老伴脊背上敲鼓,一邊敲還一邊念曲牌,把老伴驚醒了,老夫妻整整笑了半夜。
在城市中,在藝術團體裏,他們練傢夥差不多都是對著大墻練,對著高樓練,抑或在公園裏對著假山練,對著連春風都不能吹起漣淪的湖水練,所以他們的鑼鼓聲、絲竹聲中便很少有生命活力,也少有靈魂的詩性。我們鄉村裏的人是對著山練,對著水練,我們的鑼聲、鼓聲、琴聲、簫聲中,都是山的回音,都是水的回音。如果會欣賞,你就用心去聽聽鄉村八音會,你便會聽到山水的回聲中,有山的凝重,有水的輕盈。在山與水的吟唱中,你會聽到種子萌芽、枝頭花開、薄暮葉落、淩晨霜生,聽到黃鸝、荊翅、白鷴、錦雞、鐵棒錘兒、布穀鳥兒的嚶鳴之聲……
我們在八音會的演奏中,無不帶著山水之音。什麼是山水之音?也可叫山水精神,也是地域特色。為什麼江南絲竹多柔婉、嫻靜、纏綿?其音其韻,都來自杏花春雨;為什麼北國的鑼鼓宛若疾風驟雨,因為我們的地方多是峰巒水壑。江南絲竹是江南的山水情志,我們的鑼鼓聲聲是我們北方人的山水精神。
為了孫子也學個好“掌皮”,他讓孫子對著山練,對著水練,練出來的功夫中,那練出來的聲音中,多是山水之音,天籟地籟,都是自然之聲,都是山水精神。
那些牌調也多激越、高亢、洪亮。但太行山也不光是山,不光是粗獷豪放,也有山環水繞,也有細膩委婉。所以大調無比莊嚴無限輝煌,小令質樸風致嬌媚柔曼。
沒有山水之音,便沒有地方風味。海內處處有八音,都是鑼鼓鐃鈸,都是琴笛笙簫,不但式樣各別,音韻也各不相同,都有自己風格,都有自己的山水之音,那是一種鄉俗。
好鄉有好風,惡鄉有惡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處一個鄉俗。風俗不是誰創造的,是民間發生的。我説的山水之音也許沒有根據,沒有來歷,但我們的文化是在創造中發展的。沒有創造,便沒有發展。誰限止了創造,誰就限止了發展。
九哥説得那麼自信,是他的文化自信,是他的民族自信,更是他的人格自信。
稼穡之音
九哥説,凡是鄉村八音會,都應該有自己的“稼穡之音”。
稼穡之音不僅是坐在穀子地裏,柿樹下邊,井臺旁,念熟樂譜中的“合、上、尺、工、乙”。我所謂的稼穡之音,其實就是人間煙火,像範文正公《齏賦》中説的:“陶家甕內,腌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角、徵。”措大口中嚼出來的,就應該是“稼穡之音”。
九哥説,在我們村子裏耍八音會的人差不多住在藿谷洞。“藿”字好看也好聽,但卻並非藿香之藿,乃是藜藿之藿,就是豆葉菜。過去歲月,谷是糧食,脊田薄收,交了公糧,所剩無多,全憑了藜藿來添補日月,沒有一天不吃“藿羹”。“藿羹”聽著很高檔,實際上就是一碗“豆葉菜湯”,豆葉菜燜豆皮聊以充幹飯,吃“飽”喝“足”,便去耍八音會。如果沒有八音會,滿肚子豆葉菜燜豆皮灌藿羹,如何消化?於是,他們就把滿肚子的豆葉豆皮豆羹統統化成“稼穡之音”。一代一代的先人,怕後人把八音會忘了,就把那曲牌寫在藿洞的大墻上:
萬花燈節節高慢流大泣顏回柳春景葡萄架收江南大開門小開門紅繡針石榴花……
都是這樣,都是些古古怪怪的文字,並不整齊,不是一個人寫的,也不是一個時代寫的,有墨寫的,有木炭寫的,也有用紅土或者老石灰寫的,什麼字體都有,一個字好像一個故事,説是字,又像畫,潑了水墨一樣,有釅的,有淡的,把一堵老墻弄得越發古老,越發蒼涼。那就是我們村上的“老郎廟”,那些文字就是我們的梨之祖。每逢初一十五,都會有人把一炷香插在墻縫裏,墻縫裏留下一片殘香與煙痕,那就是香火,那就是人間煙火,那就是他們的稼穡之音。
農閒的時候,或者下雨了,過節了,高興了,苦悶了,閒暇了,祈雨了,敬神了,五穀豐登了,結婚、賀房、做壽、送葬,都耍八音會,都需要把“藿羹”化成的稼穡之音。
吃過“藿羹”,夜幕降臨,就該去看八音會了。那時候村裏沒有電燈,沒有手電筒,黑天摸地的,因為要過河,因為怕狼,人們都會點個“明兒”。點個紙燈籠,點根黃櫨棒兒,點一把高粱毛兒,最有趣的是點個“火籠兒”。鐵絲編的“火籠兒”,與蟈蟈籠兒差不多,塞幾塊燒著的木炭,平常看不見火焰,需要的時候,把火籠兒“嗚兒嗚兒”輪幾下,火籠兒立刻就成了一團火。耍八音會多在梨樹院,一個大鐵碗做油燈吊在屋檐下拖著兩根燈捻,燈油是村人湊的,八音會的傢夥也是你一升黑豆他半升黃豆湊起來買的。燈影晃動,人影晃動,一片喧嘩,一片祥和。老掌皮坐在燈下,半明半暗中顯得精瘦卻精神,莊嚴得像個古銅做的古人……就這樣,黑暗的鄉村就有了一個個歡樂之夜,一夜一夜的稼穡之音。
村子裏所有的女人都是八音會迎回來的。數九天,天空中落著雪花,待嫁的女兒正在絞臉,上頭,八音會的傢夥都綰上了紅綢。嗩吶聲中,硬是把人家的女兒吹回來,吹進了洞房。鬧洞房要鬧得紅火,細吹細打之後,便是唱戲,唱圍鼓戲。所有耍八音會的人員同時也是演員,不穿行頭,也不化粧,大家圍著那一面老鼓,一邊吹打一邊唱,唱《綵樓配》,唱《兔跳花園》,唱《龍鳳呈祥》,都是稼穡之音。
有個叫海龍的老人,因為耍八音會耽擱了娶媳婦,一個光棍,一管老海,“唔嘟嘟……唔嘟嘟”地吹。人家結婚,他吹;吹到小兩口入了洞房,他還吹。一個人吹。家裏清火冷灶黑燈瞎火,他就對著墻吹。他爹被日本鬼子劈了,只剩幾根骨頭,他揀起埋到他家祖墳裏,一個人坐在他爹的墓頭上吹。吹得歡快時,讓人想跳舞;吹到悲涼處,能把人的肚腸都揪出來。
村子裏只要死了成年人,八音會都要送出村,但唯一沒有送的是小青。
小青的男人是老皮,老皮也是八音會的人,但他什麼樂器也不會,他是一個背鼓人,不管結婚還是出殯,老皮都去背鼓,把腰哈下,沉穩的步子都邁在鼓點裏,但老皮卻是八音會裏最低下的人。老皮扯淡,便沒有人瞧得起老皮的媳婦小青。
日本鬼子進了村,全村都跑出去躲兵,老皮把害傷寒的小青放在圈過羊的小西屋,地上鋪了乾草,讓小青躺在乾草上,他用磚頭把小西屋的門壘了個結實。
日本人走了,老皮的女人就死在那個小西屋裏,蜷縮得像一條幹蚯蚓。老皮呆呆地看著他的女人。她太疼了。她肯定太疼了。他的心都疼了。老皮跪在地上號啕,老淚和鼻涕在那張菜色臉上縱橫。
小青死後沒有八音會送她,全村人誰都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情拿起八音會的傢夥。但在小青死後,村上人破例四十九天都沒有耍過八音會,全村人以此哀憐小青……
到第四十九天傍晚,村上突然有金聲響起,與其説是有了情緒,有了心情,或者有了精神,倒不如説憂傷仍然壓迫在每個人的心頭,不耍一次八音會,不能緩解籠罩著整個村子裏的憂傷情緒。還有,也算是哀悼小青吧。小青走時,沒有八音會送她,趁小青魂靈走得不太遠,給她吹打一回,讓她那一縷苦魂在荒野中免受太多的孤獨……
於是,在小青死後的第四十九天,村子裏響起了稼穡之音。
龍鳳之音
大概因為老皮和小青的故事過於悲愴,影響了九哥的情緒,九哥不再對我説話,拿起鼓槌打起鼓來。九哥不是擂鼓,是把鼓槌在老鼓面上輕敲,老鼓便發出沉悶的“隆隆”之聲,忽如山風嗚咽……
聽見老鼓響,耍會的人陸續來了,九哥也振作了精神,又遞扇子又讓煙。來人有帶了煙和茶具的,小折疊桌拉開,把茶斟上,不管熟人生人,各人執杯禮敬一番。人人都是那麼閒適,都是那麼文質彬彬。九哥對我説,他們都是農村人,都是改革開放之後進了城,説是市民,也還是農民,青枝綠葉在城裏,根卻牢牢在村裏。他們沒有忘記在村子裏耍過的八音會,他們身上一直帶著鄉村裏的“根”,走出千里萬里,相隔千年萬年,誰也斷不了他們心裏那股根。那是他們老祖宗的一脈,是他們心靈的印痕,他們即使想忘也忘不了,誰人想斷也斷不了。
喝過茶,八音會就要開始了,九哥對我説,他前邊給我講了“天地”“山水”“稼穡”三音,現在將聽到的是“龍鳳之音”,也叫輝煌之音。
九哥剛剛説罷,便聽得“咣——”的一聲,銅鑼響了,有一點驚心動魄。
篩鑼的人把銅鑼高高舉起,眼很專注地盯著鑼心,第一聲餘音未銷,又猛然“咣咣——”兩聲,鑼聲穿過翠竹,繞過銀杏、幼松、青桐,聲音仿佛是金色的。金聲盪漾,從強到弱,而後歸入寂靜,靜得讓人心跳,連竹樹都顯得莊靜肅穆。
此時此刻,看會的人也圍了許多。九哥開始擂鼓了。三通鼓響之後,鑼鼓齊動,如風雨交加,如電閃雷鳴,如大雨瓢潑,如山洪暴發,如一千個雷從天空中滾過,如一千條洪流奔向溝壑,像千軍萬馬排山倒海,摧枯拉朽。金色如黃河,滔滔之水天上來,帶著上蒼的旨意,直指東海;峻拔如太行,孤峰高岸,壁立千仞,壯麗輝煌。一忽兒如江南的雨,一忽兒如塞北的雪。偶或薄暮將臨,山鳥倦歸;又如晨色乍露,鵠鳶矯翼。仿佛無比壯闊的古代戰場,鐵騎縱橫,刀來槍往,劍戟相擊。嗩吶聲嘶,如北馬嘯嘯;簫聲嗚咽,如雁哀長空。那是一曲慷慨壯歌,獷悍,高亢,激越,似野鶴步罡,如猛虎追獵,説是精神,又是性格,也是風骨。用蘇軾《有美堂暴雨》一詩形容,很是貼切:
遊人腳底一聲雷,
滿座頑雲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
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艷金樽凸,
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面,
倒傾鮫室瀉瓊瑰。
八音會演奏到最激烈的時候,大鑼、小鑼、大小鐃鈸、一雙鼓槌、一對梆子,一起拋向空中,翻騰著,旋轉著,金光閃蕩,像千萬條金色的龍穿越飛舞在雲朵中,讓人炫惑,讓人一時弄不清南北。等傢夥落下來接在手裏的時候,還來了最後一響,樂聲便戛然而歇,像豹子甩尾,直如懸崖勒馬。
此時此刻,街上的行人都忘記自己要去哪兒,該去辦什麼事了。很多人都駐足街頭,或者乾脆擁到小廣場上來,不停地拍手叫好。
耍會的各人緊緊抱著傢夥的時候,演奏並沒有停止,他們似乎正在蓄勢待發,或者在“養音”。“養音”這個詞也是九哥的發明,即“醞釀”“氤氳”的意思,但更形象,更貼切。
稍靜片刻,九哥把老鼓箭換了小鼓箭,小鼓箭在明月一樣的小鼓中心,敲出來清脆的聲音,鑼聲不再狂放,鐃鈸不再囂張,各樣傢夥仿佛坐了十年寒窗的學子,帶著斯文,帶著溫情,與琴、笙、簫、嗩吶,文武顧盼。橫笛洞簫,胡琴悠揚;杜鵑聲裏,春雨瀟瀟;喈喈者鳥歌,嘯嘯者馬鳴;像男孩女孩走在陽光裏,行在春風中,呼喚著,嬉笑著;像溪流蜿蜒于青青草下,砂石之上,石罅之間。水滸邊有蜻蜓、蜜蜂、蝴蝶、青蛙、水蛇、水蜘蛛……
又一曲《水龍吟》或者《五夜城》之後,又是一通《火雷炮》,鑼鼓重振山河,笙簫再煥乾坤,把人心都震碎了,讓所有人都醉了。
八音會結束了。九哥站起來,對我笑笑説,這就是鄉村八音會的龍鳳之音,輝煌嗎?
(作者:卓然,係山西省晉城市作協名譽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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