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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棲居弦歌聲中 涵養君子人格

發佈時間:2022-11-01 09:35:02 丨 來源:中國新聞網 丨 責任編輯:高彬


劉隆有

檢索記述孔子行跡的文字,筆者驚奇地發現:無論是儒家經典、諸子論著、官定正史,還是稗官野史、“街談巷語,道聽途説者之所造”小説家言,都會時不時閃出一個令人眼亮心羨的詞兒──“弦歌”。“弦歌”,用今天的話説,就是彈琴唱歌。我們民族的不朽先聖,歷代書生的永恒導師,似乎時時處處都在彈琴唱歌,弦歌讀書,弦歌施教,弦歌為政,弦歌述六藝,弦歌度人生……

弦歌

士人生命的詩意棲居


周代特重禮樂,從君王到大夫、士,都必須嚴格生活在各自相應的禮樂制度中。“樂所以修內也,禮所以修外也。禮樂交錯于中,發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懌,恭敬而溫文。”周禮規定:“君無故玉不去身,大夫無故不徹縣,士無故不徹琴瑟。”必備琴瑟,善奏琴瑟,是士人不可或缺的一種標誌,一種近乎必須的生存方式。

孔子出生於魯國一個沒落的低級武士之家,他生活的時代,正值春秋末期,天下早已“禮崩樂壞”,周王朝所定禮樂制度,已沒多少人真正踐行了,孔子卻對之一往情深。“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從少年時期開始,就刻苦自學周代禮樂,青年時期已在魯國小有聲名。34歲那年,魯昭公特“予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侍禦”,派孔子專程到周王朝京師,“問禮于老聃,訪樂於萇弘”。萇弘博學,尤精音律,對孔子非常賞識,認為孔子能為傳統禮樂“正其統紀”。孔子謙遜地説:“吾豈敢哉?亦好禮樂者也。”

孔子生性好禮樂,並以復興傳統禮樂為己任,“一生的關切不離禮樂文化”。孔子認為,一個合格的士,當“興于詩,立於禮,成于樂”。用詩激發美好的志趣和瑰麗的嚮往,用禮培育優雅的言談和高貴的風儀,在音樂藝術的氤氳浸潤中涵養君子人格和聖者氣象。他自己正是經由這一途徑,從一介孤寒之士,昇華為萬代師表,“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引領民族豪放高蹈的腳步,執著地直向詩和遠方。

孔子完美的人性涵育,是在“弦歌”中進行的,無論“興”,還是“立”與“成”,都應和著琴聲和歌聲。孔子把自己的人生,真誠地全程投入琴與歌中。

琴技、歌技

俱臻至境

魯是禮樂傳統最為濃郁的古老邦國,特別是其宮廷禮樂,制度、設備和周王宮廷一樣,規格遠高於其他侯國,樂師也多是高手。《論語》述及的與孔子大體同時的太師摯、亞飯幹、三飯繚、四飯缺、鼓方叔、播鼗武、少師陽、擊磬襄、師冕,皆一時樂界專門家,孔子熟悉這些人的情況,對之禮敬有加。他對太師摯的演奏崇拜備至,説自始至終,都是“洋洋乎,盈耳哉”,豐沛而美妙的音符,把人的耳朵都灌滿了。那時的樂師多為盲人,孔子見之,總是熱情體貼地予以照顧。一次,師冕來訪,孔子迎上前去領路,及階,告之曰:“階也。”及席,告之曰:“席也。”進屋坐定,又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過後,學生子張好奇地問孔子:接見樂師,必須這樣嗎?孔子答曰:“然。固相師之道也。”

隨著“禮崩樂壞”的日益加劇,這些樂師後來從魯國宮廷流落到了各地,也把高雅的宮廷音樂帶向地方,提升了民間音樂藝術的品質。孔子則先此一步受到這些大師們的熏陶,並以超人的稟賦,別具只眼,對音樂理論和演奏藝術有了獨到而博大、深邃而空靈的美學感悟。“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強調音樂演奏,應做到諧調翕如,舒放純如,明亮皎如,勢若貫珠,流暢繹如,完美而自然。據朱熹《論語集注》記載,這是孔子針對當時魯國宮廷“音樂廢缺”的狀況,向樂官提出的改進諫言。

舜帝時的《韶》、周初的《武》,歷來被尊為樂舞的典範,孔子也有自己獨到的見地。“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認為《韶》不僅藝術形式很美,昭示的情懷更博大,是“舜之遺音也。溫潤以和,似南風之至,其為音,如寒暑風雨之動物,如物之動人,雷動獸禽,風雨動魚龍,仁義動君子,財色動小人,是以聖人務其本”。可謂盡善盡美。《武》的形式很美,展現的意境卻窄了點,尚有可以完善處。所以孔子更崇拜《韶》。35歲那年,孔子在齊國,與齊太師探討音樂,聞《韶》音,學之,陶醉得“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與吳國公子季札觀禮時對遠古樂舞的感悟如出一轍。

樂師襄因磬敲得好,被任命為擊磬官,人稱擊磬襄,但襄更擅長鼓琴。孔子跟襄學會擊磬後,又跟襄學彈琴。孔子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前一個階段未臻爐火純青,絕不開始下一段的學習,步步為營,紮實推進,直到精通全部技巧,悟到琴道三昧。

襄教孔子學奏一支古曲,卻不告知曲名,讓孔子自己在彈奏過程中,具體感悟和領會各種技巧的把握、意象的生成、意境的營造。第一階段,孔子進展很快,襄也覺得差不多了,應該進入下一階段的學習了,對孔子説:“可以進矣。”孔子不肯,説:“丘已得其曲矣,未得其數也。”認為自己還沒有掌握彈奏的方法。過了一段時間,襄説:“可以進矣。”孔子拒絕説:“丘已得其數矣,未得其意也。”認為自己還沒有領會曲子的意境。又過了一段時間,襄又説:“可以進矣。”孔子又一次拒絕,説:“丘已得其人矣,未得其類也。”認為自己還沒有了解作者的思想。練,繼續練。練著,練著,孔子突然茅塞頓開,興奮地朗聲報告:“邈然遠望,洋洋乎!翼翼乎!必作此樂也。默然思,戚然而悵,以王天下,以朝諸侯者,其惟文王乎?”孔子曾説:“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在琴藝的精進中,居然“見”到了聖王,不僅孔子驚喜,襄聞之,更是讚賞不已,羨慕不已,連聲説:是呀!是呀!我讓你彈的就是古琴名曲《文王操》啊!《淮南子·主術訓》説:“孔子學鼓琴于師襄,而諭文王之志,見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聽魯樂,而知殷、夏之風,論近以識遠也。”

孔子與季札,雙峰並峙,代表了春秋時期音樂藝術鑒賞和琴道崇尚的最高境界。

孔子也愛好歌唱,虛心好學,追求完美。“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與人一起唱歌,發現誰比自己唱得好,一定要先請人家再唱一遍,弄明白人家為什麼唱得這樣好,然後自己再跟著和一遍,看是否領悟了人家的精妙。誠意懇至,謙遜審密,汲眾長為己長,孜孜矻矻,不斷提高歌唱水準。

孔子琴技、歌技,俱臻至境,抒情述志,喜怒哀怨,心有所感,弦歌隨起,無不如意。

精品、神品

照映千古

孔子與弦歌,相互為知音,孔子在弦歌聲中詩意棲居,弦歌在孔子的彈唱中登峰造極,一系列精品、神品,照映千古。

孔子以大司寇暫攝相事,萎靡多年的魯國漸呈起色。鄰國齊人懼怕魯國強大,就想腐蝕魯國君臣,遂向魯君和權臣贈送美女和樂隊。季桓子“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魯定公受其誘惑,也懶於政務,失于禮儀。通常,國君在郊外舉行祭天大典後,要把祭祀用過的肉及時分送給大夫。而這次,魯定公祭天后,卻一反慣例,“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深感在這種氛圍中已無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毅然做出了棄官離魯的行動,試圖以此警示魯國最高統治者。孔子從國都出走,一直向南,在魯國和衛國鄰界處一個叫“屯”的地方住下來,滿懷希冀,等候魯君和權臣的醒悟,等來的卻是季桓子派來代他為孔子送行的樂師己。孔子的幻想破滅了,回望魯國京城曲阜,正被眼前的龜山遮蔽,恰如季氏專政,上僭天子,下叛大夫,賢聖斥逐,讒邪滿朝,自己欲諫不得。此時,滿腔的感憤如何表達呢?孔子很自然地想到了弦歌的特殊功能,他問樂師己:“吾歌可乎?”未等樂師回答,孔子已“援琴而歌雲:予慾望魯兮,龜山蔽之。手無斧柯,奈龜山何”,將自己“傷政道之淩遲,閔百姓不能其所,欲誅季氏而力不能”的感慨,盡情抒發。一曲弦歌罷,心緒隨之清,魯既不可為,再尋可為處。別過樂師己,孔子帶著弟子們向衛國趕去。這曲弦歌,就是蔡邕《琴操》收錄的《龜山操》。

孔子到衛國,只是受到衛靈公的禮節性優待,依然無法施展政治抱負,晉國執政趙簡子聞之,派人執玉帛以聘孔子,孔子欣然前往。誰知剛趕到黃河邊上,就聽到趙簡子新近殺了竇鳴犢和舜華,孔子大為震驚,悵然止步,望河而嘆:“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忙問其故,孔子説:竇鳴犢和舜華是晉國的賢大夫,趙簡子靠這兩人而得政,得政即殺之。我聽説:“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其郊;竭澤而漁,則蛟龍不處其淵;覆巢破卵,則凰凰不翔其邑,何則?君子違傷其類者也。”連鳥獸都不願親近不義之徒,何況君子呢!於是“援琴而鼓之,雲:翱翔于衛,復我舊居;從吾所好,其樂只且”。當即領著弟子們回到衛國,等待新的機遇。這曲弦歌,就是蔡邕《琴操》收錄的《將歸操》。

楚昭王派使臣捧著金幣來聘請孔子,宰予、冉有為之振奮,喜道:先生的政治理想,這次可以實現了。但又不知孔子會不會答應,便一起去見孔子,問:“不知姜太公與許由,誰更賢德?”姜太公修身勵志,欲大有為,卻多年不遇,直到八十歲了,才碰到明君周文王,助其興周;隱士許由,堯想把天下讓給他,他卻遁身遠逃,逍遙終生。孔子知道兩個弟子是想探明自己對楚王聘請的態度,答道:許由是獨善其身者,太公是兼濟天下者,然而當今世上沒有周文王一樣的明君,如太公這樣的賢德,誰能識得用得?“乃歌曰:大道隱兮禮為基,賢人竄兮將待時,天下如一兮欲何之?”既然“天下如一”,明君難遇,大道難行,我何不一以貫之,知不可為而為之!當下就命宰予出使楚國,敲定應聘事宜。楚昭王也很爽快,決定“以安車象飾,因宰予以遺孔子”,高規格迎接孔子來楚。宰予説:先生不需要這些。楚王問其故,宰予答道:“自臣侍從夫子以來,竊見其言不離道,動不違仁。貴義尚德,清素好儉。仕而有祿,不以為積。不合則去,退無吝心。妻不服彩,妾不衣帛,車器不雕,馬不食粟。道行則樂其治,不行則樂其身。”這就是我們的先生之所以能卓立於世的原因,諸如“觀目之麗靡,窈窕之淫音,夫子過之弗之視,遇之弗之聽也。故臣知夫子之無用此車也”。楚王不解地問道:那夫子到底想要什麼啊?宰予對曰:“方今天下道德寢息,其志欲興而行之。天下誠有欲治之君,能行其道,則夫子雖徒步以朝,固猶為之,何必遠辱君之重貺乎?”楚昭王佩服地嘆道:“乃今而後知孔子之德也大矣!”《孔叢子》所記孔子支弦歌,就是《古詩源》收錄的《楚聘歌》。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説,孔子為“明王道,幹七十余君,莫能用”,在外風雨奔波14年後,垂垂老矣,方自衛返魯。途中經過一條深谷,涼風細雨中,忽有幽香飄來,淡而潔雅,清心旺神,不禁嘆奇。循香望去,只見一谷薌蘭,獨自繁茂。不禁感嘆道:蘭花本應為王者之香,如今卻在荒山深谷與雜草為伍,如同賢人生不逢時,不得立廟堂之上,為天下和國家大展宏圖,竟無可奈何地混跡粗鄙庸俗之輩中!孔子於是停下車,“援琴鼓之,雲: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于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世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低沉的琴聲伴著抑鬱的歌聲,孔子把久藏心中的苦悶,向幽谷薌蘭這與自己同襟抱同命運的偶遇新知,和盤托出。這曲弦歌,就是蔡邕《琴操》收錄的《猗蘭操》。

孔子本是被魯哀公和權臣季康子以隆重禮儀接回魯國的,卻只是尊為國老,以備顧問,點綴朝堂,以應民望而已。此時的孔子,已是古稀老人,不能再像當年一樣憤然遠行了,遂作歌唱道:“登彼丘陵,峛崺其阪。仁道在邇,求之若遠。遂迷不復,自嬰屯蹇。喟然回慮,題彼泰山,鬱確其高,梁甫回連。枳棘充路,陟之無緣。將伐無柯,患茲蔓延。惟以永嘆,涕隕潺湲。”仁者憂時之思,志士暮年之嘆,悵然愴然之狀,心有不甘之態,如描如繪,盡在歌中。這曲弦歌,《孔叢子》名之曰《丘陵之歌》。

修身理性

返其天真

有時候,孔子也在琴弦上尋點小樂子。一次,孔子“晝息于室而鼓琴焉”,閔子騫在室外聞之,頗感詫異:這風格,這意趣,和以往大相徑庭啊!他把這一發現告訴了曾參:以前“夫子之音清澈以和,淪入至道。今也更為幽沉之聲,幽則利欲之所為發,沉則貪得之所為施,夫子何所感而若是乎”?兩個人去問孔子,孔子微微一笑,説:剛才我正彈琴,看見一隻老鼠跑出來,立刻就見一隻貓沿著房樑悄悄爬向老鼠,靠近了,靠近了,正伸爪去捕,老鼠卻溜掉了。貓眼露鄙夷和憎惡,拱起脊背,頗為捕鼠不得而惱怒。不承想此情此景眼觀心思,都被十指七弦演繹為音,鼓琴于室,聲聞于外,被你倆聽出來了。好啊,你倆“可與聽音矣”。

蔡邕《琴操·序》説:“昔伏羲氏作琴,所以禦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返其天真也。”孔子把一生都融進了古琴,時時處處,弦歌與伴,修身理性臻至境,返其天真長樂樂。在音樂藝術的氤氳浸潤中,孔子就這樣修成了君子人格和聖者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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