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家夏冰
愛情是個永恒的主題,來自民間的愛情故事因真實純粹被演繹成不同的藝術形式而流傳千古。夏冰的愛情三部曲以土家族舞為基礎,結合現代舞技巧,在敘事和表現手法上各有韆鞦。足尖上的愛情,透過民族文化的底蘊,散發出泥土芬芳和山野氣息,帶來視覺美感與心靈震顫,其中隱含的生命之美,宛如《詩經》裏的愛情。
夏冰的愛情三部曲,以微觀視角的情感去折射宏大厚重的民族精神,主題深刻,立意深遠。細品之下,依稀可捕捉到創編者對待愛情的態度、個人的生活軌跡及心路成長歷程。《野山》的愛情是懵懂原始的,是蠻荒中的純真熱戀,山魂與精靈的寓意、油畫般濃墨重彩的寫意、現代學院技法的融入,既寫實又抽象,在民族舞的運用上,凸顯作品背後獨特的民族文化,使作品跳躍出野火般的光芒;《妹娃山歌哈尕扎》的愛情熱烈奔放,生動詼諧,彰顯智慧,不難看出夏冰在多年的深入挖掘中,已觸碰到潛藏在土家人血脈裏的文化精髓;《妹娃要過河》中的愛情則飽滿豐沛,盪氣迴腸,結構處理更見匠心,時空交錯,幾乎橫貫土家女人的一生,從初心萌動到執子之手,從相濡以沫到垂暮之年,主體人物妹娃從女兒到妻子再到老婦,多角度切換,在宏大的敘事中歲月的風風雨雨瀝去生活的雜質和瑣碎,在弘揚民族精神的框架裏透出人性溫度。
《野山》是夏冰土家族舞蹈中第一個成功的作品。以抽象化表達和意識流手法為特色,沿襲傳統又突破傳統,大膽呈現原始野性之美。如一曲粗獷的原野戀歌,寫意山水,揮灑情愛,折射出獨特的民族性。
《野山》劇照
結構上,開場以大寫意的畫面帶入情感,接著以寫實的具象敘事表現人性的本真,第三部分在寫實與寫意之間跳入跳出,撞擊融合,掀起高潮,完成主題的昇華。
第一部分是抽象的寫意。在蠻荒之境,大山的精靈紅裙裹身,長髮紛披,個性張揚,迷幻率真,她在山林間縱橫狂奔,執著地追尋內心嚮往的愛,穿林越溪,披荊斬棘,任何東西也不能阻擋這像風一樣的女子,原始的爆發力與熾熱的信仰驅使她一路向前。在林莽的氤氳之氣裏,大山的魂敞開胸懷,他們相互纏繞,靈犀相通,釋放出愛的信號。這是男人與女人的愛,是山魂與精靈的愛,是生命與生命彼此尋覓相互映照的燎原之火。
第二部分是寫實的敘事。是對人性和大山的讚美。其中很重要的一段快節奏,運用了跳喪舞的“撒爾嗬”技法,選取下半身的流動步,膝部顫動,鬆弛、穩健、有力,襯托出男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堅定執著,體現土家人樂觀向上的豁達精神和對大山的摯愛。
第三部分進入高潮,在抽象與具象之間跳進跳出,虛實結合,用內在的情感爆發來刻畫大山和人性的愛,靈動縹緲,意蘊深厚。彷如電影大師張藝謀早期電影裏的意識流。
尾聲處,女孩有一個動作,用抹黑了的手打在男孩臉上,這個動作來源於土家習俗,叫抹黑,是愛情的象徵:當女孩愛上男孩,就會用手粘了鍋底灰抹到心上人的身上臉上,以此證明真愛。完成這個動作後,恍惚進入山魂和精靈的狀態,他們在塵埃裏交纏滾動,肆意表達愛意。在這裡,舞蹈者是大山的精靈,是沉浸在愛情中的妹娃,又是現實裏的自己;男孩既是山的影子、山的魂魄,陽剛之氣的寫照,又像幼時兄妹倆在河裏游泳嬉戲的哥哥。從魂靈恢復人身,又從人身跳入魂靈,抽象與具象衍變往復,不管表像是什麼,他們的內心是滾燙的,要把熾烈的愛毫無保留地獻給對方,以此達到水乳交融,成為愛的完整體,讓愛,在意識流的風暴裏,掀起野性的火焰,激情無限,綿綿不息。
在舞蹈語匯上,以土家族傳統的跳喪舞“撒爾嗬”為基礎,結合現代舞技巧,舞蹈語言濃烈火辣,狂野奔放,揭示了生命的本質本源。擯棄干擾,聚焦男女主角,在狂放的大寫意裏,男人的肢體語言隱匿著大山的魂,女人的肢體語言潛藏著大山的精靈。“撒爾嗬”是土家語,又稱打喪鼓,是特有的古老的喪葬儀式舞蹈,是對生命價值的肯定、維繫民族凝聚力的精神紐帶。土家族把喪事稱為“白喜”,認為生而死,死而生,死亡好比嬰兒降世一樣可喜可賀。有老人去世,闔族不悲,伐鼓踏歌,“其歌必狂,其眾必跳”,歌舞以祭。“撒爾嗬”增添了作品的內涵與張力。
《野山》突出一個“野”字,野的字面含義包含了原始的、封閉的、未開化的,與條條框框的規則是相對的,也代表不被污染的純凈情感,蘊藏一種蠻荒的強勁力量,在粗獷的山野之風中,少男少女的愛戀簡單熱烈,至真至純,在對大山的讚美和愛情的歌咏之外,它的深層意義是對土家族人民的內在氣質和民族氣節不遺餘力的讚美。
如果説《野山》是山風浩蕩的原野戀歌,那麼,《妹娃山歌哈尕扎》則是一首火辣辣的情歌小調。在平鋪直敘的寫實手法上,利用矛盾製造衝突,利用幽默、調侃、機智、抗爭創造戲劇效果,節奏緊湊,環環相扣。作品巧妙運用舞蹈語言揭示人物性格,以獨特的舞蹈設計烘托團結向上的民族精神。
舞蹈是一門綜合藝術,除舞蹈本身外,還包括音樂、美術、文學、戲劇等多種藝術,但最為親密的夥伴是音樂,甚至可以説,符合舞蹈內容的音樂是舞蹈的靈魂。湖北省歌劇舞劇院國家一級作曲家、指揮家萬傳華是夏冰的良師益友,也是默契的合作夥伴,在夏冰的眾多作品中,萬傳華的音樂為舞蹈鑄魂。萬傳華曾任舞劇《十二釵》的作曲配器和指揮並擔任音樂製作,指揮演出了《小刀會》《白毛女》《紅色娘子軍》等舞劇,為大型音樂舞蹈《編鐘樂舞》的作曲配器和指揮。夏冰總導演的歌舞詩劇《金那銀兒梭》全劇配器合成均由萬萬傳華完成,歌舞《妹娃要過河》《時尚阿婆唱大戲》《斑鳩咕咕咕》《接龍橋》《高洪太中國鑼》等均由萬傳華作曲配器合成,這些作品均獲各省乃至全國大獎。
縱觀《妹娃山歌哈尕扎》的架構,音樂的作用至關重要,從萬傳華為夏冰精選的兩首民歌可見匠心。引子部分以低沉的男聲配合《石工號子》突出大山的雄渾,彰顯陽剛之氣;第一段以利川民歌《郎在高坡》襯托柔美之韻,借繡荷包、拋荷包的情節、配合一段雙人舞來展示女人的柔美和對愛情的嚮往;第二段以慢板的節奏、突出情節的群舞來表現愛情遇到阻撓的過程;第三段用更加深情的《郎在高坡》烘託人物,讚美愛情;高潮段,用極具特色的利川肉連響打出華彩。音樂成為作品堅實的框架,與舞蹈渾然一體,夏冰説,《妹娃山歌哈尕扎》收穫了絕佳的演出效果並獲湖北省金鳳杯金獎,萬傳華的精心配樂功不可沒。
《妹娃山歌哈尕扎》劇照
序幕拉開,隨著低沉渾厚的《石工號子》,一群土家漢子邁著沉實有力的矮子步由遠及近走上舞臺;接著,音樂轉換成清亮的民歌《郎在高坡》由此進入第一段落,“太陽出來紅似火,曬的小妹無處躲,小郎我心中實難過,我的妹娃哎,給一頂草帽你戴著,你戴著……”俏麗的妹娃用山歌與荷包向情郎哥表達愛意,此時的舞蹈調子是輕鬆歡快的,柔美中帶點調皮,小夥子們逗妹娃的幽默調皮,將土家男人愛勞動愛生活愛妹娃的性格展示得淋漓盡致。
第二段落,舞蹈節奏是緩慢低沉的,以敘事性與戲劇性的情節展現矛盾衝突:老爹發現戀情,年輕人措手不及,在舞蹈語言中透視人物的心理變化,驚詫、顧慮、猶疑、不滿、思考、糾結等情緒化的表達增進情節發展,準確傳神。
第三段落,娃為了捍衛愛情向老爹發起抗爭,從對峙、挑戰、激戰,舞蹈節奏越來越鮮明,由慢轉快,巧妙地揭示了妹娃必勝的決心。競賽的手段是舞蹈“肉連響”,從一人拍打、二人對打、全場群打,“肉連響”是新舊觀念由對立到統一的結果,是勝利的歡呼與和諧的讚美,同時傳遞出一種團結向上的民族凝聚力。
高潮段落格外震撼。打贏了愛情保衛戰,妹娃一個戲劇亮相,英姿颯爽,透出土家妹娃骨子裏不服輸的倔強和勝利的高傲。隨後,音樂再次出現男聲合唱《郎在高坡》,“太陽出來紅似火,曬得小妹無處躲,小郎我心中實難過,我的妹娃也給一頂草帽你戴著喲,”在熾熱的陽光下,音樂帶動劇情、舞蹈帶動演員,從聽覺到視覺、從感官到心靈,交織出一片激情的海洋。接著旋身起舞,又是嬌羞的妹娃了,嬌嗔地輕打心上人的臉表達愛意,情郎哥猝不及防,一時呆住。全場驟然響起一聲強勁有力的土家語“哈尕扎!”這是對捍衛愛情的土家妹娃的讚美!用夏冰的話説,這聲喝彩,整個舞蹈的魂兒一下就出來了,前面所有的情節都成為鋪墊,群舞也好,丟荷包也好,山歌也好,競賽也好,所有的這些就是為了這一聲“哈尕扎!”仿佛揭開一層紗幔,展開一幅畫卷,清晰地勾勒出土家人勇敢無畏、熱烈奔放的精神氣質,如醍醐灌頂。
尾聲處,以柔板處理,音樂在甜美的女聲獨唱中漸漸弱化,“郎在高坡抬石頭,妹在房中繡荷包哎,”舞蹈漸收,妹娃深情眺望,郎在坡上……唯美收梢,意猶未盡。
“哈尕扎”在土家族語中是一種驚嘆與讚美,類似漢語裏嘆詞“哎——喲喂”“哎——呀!”一樣,因語氣的輕重緩急而擁有不同的意思。作品的名字就含有這個詞,只在最後出現一次,卻恰到好處地烘托出愛情歌舞背後的深層寓意。反觀情郎捂住嘴巴呆住的表情,內心深處不正有一聲驚嘆從睜大的眼睛裏蹦出來嗎——“哈尕扎!”一明一暗的兩條線,有聲與無聲的呼應,加重了“哈尕扎”的分量,提升了作品的內涵,體現了創編者張馳有度,點到為止的匠心。此刻,水到渠成,高亢的原生態山歌嘹亮地響起,小夥子們抬起妹娃,崇拜地仰望她,如同仰望心中的女神。妹娃高高在上,雙腿打鞦韆一樣蕩上蕩下,在一片火紅的陽光下,悠閒、灑脫、得意、自信、幸福,享受天人合一的祥和安泰。山歌小調本屬下裏巴人,結尾處精妙設計的一筆,使《妹娃山歌哈尕扎》從大俗中脫穎而出,盡顯高雅。妹娃山歌真的是——“哈尕扎”!
《妹娃山歌哈尕扎》的舞蹈亮點是“肉連響”出神入化的應用。湖北利川地區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的“肉連響”是一種以手掌擊打額、肩、臉、臂、肘、腰、腿等部位發出有節奏的響聲為特點,配合響指、跳腿、顫步、穿掌、轉身等活潑自由的肢體動作,其表演風格奔放熱烈,輕鬆活潑,手法多樣。精髓在於響,多段“肉連響”的採用,細膩傳神地刻畫了人物,對敘事發展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夏冰把握住傳承和創新的關係,學古不泥古,破法不悖法,“肉連響”不僅增加舞蹈的趣味性和故事性,更突出人物性格,帶動節奏,達到動人心魄的藝術效果。
《妹娃要過河》是一部盪氣迴腸的愛情咏嘆調,樸實、華美、絢爛、高亢,是愛情三部曲的點睛之作,也是夏冰最喜歡的作品之一,借土家族優秀民歌《龍船調》來渲染愛情,以此讚美家鄉,歌咏一種民族精神。
作品採用倒敘的手法,以一對老夫妻的回憶進入主題;第一段是河邊的相遇相愛,美好生活的開始;第二段是愛情瓜熟蒂落,花轎迎娶的圓滿;第三段是相守到白頭,愛情歷經歲月洗禮永不褪色。
鄂西北地區美麗的山水間,一對老夫妻在《龍船調》的歌聲裏展開回憶,“妹娃要過河,哪個來推我嘛?”
漂亮的妹娃在河邊邂逅英俊的後生,愛情萌芽。在音樂烘托下,伴舞的小夥子們調皮地把一對戀人分開,妹娃嬌羞逃開,後生熱切追尋,小夥子們將後生扛在肩上,合力拋向半空,追逐逗樂,場面詼諧,妙趣橫生。
第二段,愛情瓜熟蒂落,喜慶的音樂響起,迎親的花轎來了,後生迫不及待,從花轎裏抱出心愛的姑娘,此時,《龍船調》再次響起。舞台中央,妹娃躍上後生的肩膀,被他穩穩馱起,在深情的音樂和祝福中,妹娃昂起頭,單臂向上,如風擺楊柳,婀娜多姿,柔情萬千,又像盛開的玫瑰,飽滿熱烈,嬌艷無比。山含情水含笑,嬌羞的妹娃成了幸福的新娘。這一幀造型,寓意愛情的甜蜜美好,也展現了對未來寄予的無限期許;這一幀造型,成為愛情的一抹重彩,映照余生,鮮亮如初。
第三段,在溫暖的敘事中進入高潮,穿越時空般的大寫意編排如神來之筆:天邊飄來一條紅綢,拴著一朵大紅花,白髮蒼蒼的爺爺接在手中,奶奶撒嬌地靠過去,要爺爺給她戴上,似乎在説,“我還要坐花轎,我還要做新娘。”爺爺也撒嬌地靠過去,要奶奶給他戴上,仿佛也再説,“我也要戴花,我要再做你的新郎。”容顏老去,她依然是他心裏那個嬌羞的妹娃,他依然是她心裏那個健壯的後生,他們的愛情如紅綢一樣艷麗喜慶,永不褪色。寫意的紅綢具有多重含義,是愛情的象徵,是美滿姻緣的象徵,更是充滿希望的土家人的未來,也是一種深情的祝福,土家人的子子孫孫在紅綢庇祐的山水間,深深地愛下去,活下去。
《龍船調》是由傳統民歌《種瓜調》改編而成,幾乎與土家人的血脈融為一體,也是中華民族的優秀食糧,深情優美的《龍船調》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響起,都會勾起全體中國人的鄉愁。從遠古傳説中化身白虎庇祐後代的廩君到現實中的英雄巴蔓子,《龍船調》的歌唱成了土家人信念裏的魂,千百年前遠古土家人唱著《龍船調》英勇抗爭;千百年後現代土家人唱著《龍船調》踏實生活;千百年後或者更久遠的未來,一代又一代的土家人還會唱著《龍船調》繁衍生息,像歌中唱的那樣,“唱得太陽永不落,唱得月亮永不歇。”《龍船調》的融入,使《妹娃要過河》不僅僅停留在愛情的表像,而是通過土家兒女的小愛,來展現作品深處涵蓋的民族大愛,也是夏冰真正要表達與讚美的,那就是土家人骨子裏的樂觀豁達、堅韌頑強、熱烈奔放、昂揚向上的民族精神!
三個作品各有韆鞦,作品裏妹娃的形象,飽滿豐潤,真實可親,既有年輕女子的陰柔之美又有成熟女子的母愛光輝,妹娃不僅是創編者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是土家女人的典範,也是中國56個民族中女性的優秀代表。
恩施的土家人自小生活在崇山峻嶺中,開門見山,出門爬山,勞動上山,長期與自然相處,錘鍊了百折不撓、樂觀堅毅的性格,“視生如往,視死如生”的曠達胸懷與山川共美。舞蹈編導肖蘇華認為,編舞不僅是一種技術,也是一種融入人們內心的文化,“文如其人”,可以通過一部作品看到它背後的人是什麼樣,他的文化背景是什麼。無疑,夏冰用作品證明了這一點。
“萚兮萚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萚兮萚兮,風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夏冰的愛情三部曲,在現代民族舞蹈史詩般的歌咏裏,留下動人的篇章。
《妹娃要過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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