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誰也不曾想到,2021年華語電影在香港地區的開畫紀錄會被一部傳記片打破。首日票房大收311萬港幣,上映一週票房突破2000萬港幣,氣勢如虹。其成績不僅將今年的華語大片遠遠甩在身後,更壓制了同期的好萊塢巨制,影院排片量居高不下,甚至佔據全港最大的IMAX影廳。《梅艷芳》以小眾文藝姿態面世,大膽起用新人主演,故事也早已耳熟能詳,何以票房口碑雙贏至此,甚至成為一種觀影現象,答案在梅姐的故事之中,也在傳主的經歷之外。
“香港女兒”的“心債”與“夕陽”
這部電影的緣起,可以用梅艷芳出道的第一首歌來概括——《心債》。“重重心中癡債,原是欠下你一世”,江志強受訪時坦陳,梅姐對自己有恩,而她臨終前拍電影的夢想,當年無法幫她實現,一直記取至今,終於夙願得償。如今江老闆已現老態,仍馬不停蹄奔波于各場路演之中,亦顯露出“心債”的重量,而傳主梅艷芳本人也終於借此“心債”復現于當下。
巨星耀眼,誰來演就成為重中之重。影片主創花費三年才物色到主演人選,可見其慎重程度。新人王丹妮本為名模,縱觀全片,她的某些鏡頭確實與傳主有幾分神似,但總體又頗有差距,梅艷芳眉宇間有極強的英氣與俠氣,難以模倣,而王丹妮眼神的底色是柔媚,笑容也如此。梅艷芳好友、名導關錦鵬早就明言,自己不會執導阿梅的傳記片,因為找不到可以扮演的人。或許正因如此,影片巧妙穿插了為數不少的梅艷芳真實演出和領獎片段,想造成以假亂真的效果。然而,兩相比較,星光與氣場還是集中在“真”梅姐身上,幾十年曆練出的舞臺掌控力,王丹妮自然並不具備。不過借助閃回,確實可以增強觀眾的代入感,提醒大家主角是何人。
好在梅艷芳本人的經歷足夠有感染力,特別是在淒風冷雨的2003年。影片後半段各種重要時間節點紛至遝來,造成巨大衝擊,一如當年的現實,SARS肆虐香港、摯友張國榮離世、號召舉辦群星慈善演唱會、公佈癌症消息、用八場演出與歌迷告別……一浪緊似一浪的悲情故事終於拯救了電影前半部分的不盡如人意。當梅姐在告別演唱會上高唱《夕陽之歌》時,影像資料與電影畫面彼此交織,觀眾隱約回到當年,見證了一位身患重病的歌影雙棲天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用舞臺向人間話別。
“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歌詞一語成讖,概括梅艷芳的一生,有著深遠的寓意。作家蔣韻評論《紅樓夢》時曾説,其中體現出生命悲情,世間最珍貴的東西在我們眼前毀滅凋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生命悲情”正是這曲《夕陽之歌》的主題所在,也由此引無數觀眾淚目。梅姐急匆匆離開了我們,她所代表的拼搏進取、永不畏懼的精神是否已成絕響?這恐怕是觀影過程中,每位香港觀眾有意無意間浮現的疑問。
香港2003年的苦境正與眼下疫情苦撐的局面暗合,淒風冷雨一時俱來,讓人心有慼慼焉。梅艷芳籌備1:99抗擊SARS演唱會時所説的“為香港打氣”,恰恰擊中香港市民如今的情感軟肋。籌備六年,於今問世,可能冥冥中自有天意,“香港的女兒”借這部電影穿越時空,傳遞她所代表的香港精神,鼓勵這座城市重新出發。“有信心,無難事”……一句句臺詞映照於今,讓2021年的觀影體驗再難複製。梅艷芳當然有獨特的底色與性格,但此刻她與觀眾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她的口中説出了眾人的話,她的眼裏流下了眾人的淚。
個人故事中的集體回憶
如果將人物角色當作觀照時代的手段,很少人會比梅艷芳更適合觀照香港。她生於此地,出身底層,憑藉自身天賦與不懈努力,終成亞洲巨星。4歲登臺賣唱,舞臺生涯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跨越千禧年,演藝事業與香港社會經濟發展同步。梅艷芳巔峰期的20年正是香港娛樂業輻射全亞洲的光輝時刻,而她本人就是鎂光燈下的焦點之一。可以説,梅艷芳的一生就是香港故事的典型寫照,乃至是彈丸之地發展為國際都會的寓言縮影。
也因此,《梅艷芳》在香港的觀影熱潮,與市民的“集體回憶”密切相關。集體回憶指一種共同經歷的回憶,由眾多個人心理凝聚為社會心理。它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在香港流行,常與歷史建築保育工作一同討論。作為集體回憶的重要載體,歷史建築可以反映特定時期的城市面貌,民眾對建築保育越發重視,個別地標也因此從拆遷規劃中被成功搶救下來,然而香港滄海桑田,許多場景終究無處可尋。
如今機會隨電影而來,《梅艷芳》所呈現的舊時風貌激活了香港觀眾的集體回憶,人們在荔園、利舞臺等一個個消失的地標中重溫往日、回顧來路。街景、車輛、衣著、招牌,主創團隊盡最大可能還原歷史面貌,使時代環境真實可感。當然,這背後是特效技術的精益求精以及大量真金白銀的投入。導演梁樂民坦言,自己曾經因為花費巨大而一度想要放棄。所幸主創團隊堅持了下來,使一代天后梅艷芳親眼見證、親身參與的數十載香江歲月得以復現于當世。一座座歷史建築形塑了香港市民的集體回憶,而他們腦海中的記憶殘片最終又在觀影時被召喚、被印證,甚至被覆蓋重寫。
從個人故事中感受時代背景,時代背景又在某種程度上反客為主,成為吸引觀眾入場的理由。《梅艷芳》聚焦的絕不僅僅是傳主個人的悲歡榮辱,而是借梅艷芳之眼打量著時代變化,看到歷史進程的起承轉合,這也是它與《波西米亞狂想曲》等好萊塢音樂傳記片的差異,恐怕正因此,知名藝人黃子華評價該片是唯一一部“香港史詩式電影”。而隨著梅艷芳的離去,香港娛樂業最輝煌的時代也宣告結束。
傳奇的刻意選取與回避
梅艷芳的一生看似順風順水,其實甘苦備嘗,雖然人生旅程只有短短四十載,卻足夠寫成一部長篇,電影呈現自然要有頗多取捨。《梅艷芳》從告別演唱會最後一曲上臺前開始,回顧梅艷芳童年歌女經歷,隨後跳躍到新秀歌唱大賽,之後搬演闖蕩歌壇影壇的大小事件和背後戀情,最後詳述2003年的風風雨雨,歸結在《夕陽之歌》的絕唱中,看似首尾呼應、面面俱到。
但這種編年體敘事的背後,其實有許多減省和遺漏。誠然,由於梅艷芳交遊廣闊,人生故事難免牽涉大小人物,又因為當事人都還健在等原因,影片在取捨時會有所顧忌、頗費斟酌。這也正是拍攝《梅艷芳》的一大難點。影片著力塑造出一個接近完美、勇敢堅強的梅艷芳,卻有意無意忽視了對其悲劇命運與義氣性格的刻畫。這使得梅艷芳的故事缺少了重要的維度,導致人物沒有充分“立”住。劉德華曾經評價梅艷芳“寧可天下人負她,而她決不會負天下人”,這種性格造就了她的悲劇底色,也是梅姐最難能可貴的地方。
與許多家境優渥的前輩藝人不同,梅艷芳成長于貧困的單親家庭,在學校飽受歧視,小小年紀就輟學回家。這些不堪回首的痛苦經歷在電影中付之闕如,而缺少這一內容,梅艷芳作為香港打拼故事的典型性就大打折扣。成名之後,家人對她無休止的索取,從生前延續到身後,影片對此亦未提及。對待愛情,她付出所有,最後總是被情所傷,《梅艷芳》著重刻畫那段與近藤真彥的初戀故事,卻將分手原因刻意美化,回避梅艷芳發現近藤已有女友的事實,減弱了情感傷害的力度。梅艷芳對朋友最講義氣,不管大事小情,都慷慨解囊,毫不猶豫;對慈善事業親力親為,收穫各界一片掌聲。可惜的是,前者並未在影片中體現,後者則簡化為送飯場景及新聞剪輯。
即便用寬容的標準來檢視,《梅艷芳》對梅姐一生經歷的取捨也難以令人滿意。有論者指出,要到幾十年後,才能拍出出色的梅艷芳傳記電影。但凡事都有機緣,條件雖未成熟,可講述恰逢其時,沒有比梅艷芳在疫境中重臨香港更合適的時機了。至於種種遺憾,也終究會被填補,因為她的故事足夠傳奇,值得在漫長歲月中被一再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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