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島主
在《梅艷芳》結尾處,出現了維港之畔的梅艷芳銅像,為全片作最終風流星散之後的定格。“香港女兒”是劉德華題于銅像底座上的話語,也是影片最終試圖點題的關鍵詞。這位去世已經將近18年的一代巨星,幸而未被薄情日甚的年代所遺忘。
在電影院看《梅艷芳》這樣的電影,是非常特殊的體驗。這樣説並不是因為我曾經熱愛並如今仍然熱愛著香港流行文化,而是因為已經太久沒有在影院看一部聚焦過去香港,尤其是過去香港娛樂業輝煌年代的影片了。因此,當王丹妮飾演的梅艷芳在片中的舞臺上大方亮相,唱起《風的季節》《烈焰紅唇》《壞女孩》《女人花》,便會令人不由自主地要抖腳、跟唱、吶喊,當然,在影院裏不能這樣做,因此這些具體的動作都凝成通體酣暢的情意結,運轉于觀看時刻,肉身的血脈之中。
影片由2003年梅艷芳在最後的演唱會後臺與劉培基相對開始,引出中間佔據電影主體部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倒敘,系統回顧了一代天后傳奇、曲折、一唱三嘆又其實相當短暫的一生。關於她的一生,資深的粉絲懂得太多,本不需要流水賬再説一遍,但本片導演梁樂民似乎並不希望單純復述,而是希望借由《梅艷芳》這部電影,説幾句對疫情時代香港的鼓勵。
因著這樣或明或暗的“獅子山下”式安慰曲,《梅艷芳》成功將傳奇人生境遇濃縮成為了“香港女兒”,自上世紀60年代的幼年開始奮鬥,最後成為香港人戰勝任何往來艱難困苦的圖騰式人物的過程。從她身上見到的豪邁、果敢、由百變而至一往無前的娛樂精神,也呼之欲出,幾乎要被銘刻在香港歷史一個個的璀璨瞬間裏。
片中有兩處非常具有時空徵符的音樂片段,看來十分教人唏噓:童年時代,姐姐梅愛芳找到她,一同去登臺演唱時,兩個小女孩手挽手,哼唱著上官流雲改編自披頭士樂隊《Can't buy me love》的《行快啲啦》(走快點啦),時間大約是1965年以後。生於1963年的梅艷芳,四歲起與姐姐開始演唱生涯,正是香港陣痛的上世紀60年代末期,這首改編自歐西流行樂的粵語俚語歌,尚處於香港樂壇相當口語化的粵語歌階段,創作者上官流雲是馬來西亞華人,詞曲非常應景地催動了以曲中“嫁了人”的女主人公阿珍為主人公的粵語電影,呈示粵語歌強大的市場潛力。對身處那個時代的梅艷芳來説,因家庭緣故不得不過早踏入社會,實際上在幾歲大的年紀,經歷了普通人一二十歲的艱苦,哼著上官流雲的歌,切身感受著經濟起飛前夕冷戰香港的中西文化交雜,塑就了她一生的永不服輸。
另一處則是在最後,當梅艷芳罹患宮頸癌,生命進入倒數時刻,堅持要舉辦最後的演唱會,徹底將一生的甘苦奉獻給舞臺和觀眾(對影片創作者來説,重點突出的還有摯愛的香港都市),伴隨著完成她最後的獻禮的樂隊編制,是來自陳燮陽指揮的上海交響樂團。在2003年的時空背景下,香港與內地越來越緊密不可分的共生關係呼之欲出,那正是在香港回歸不久、兩地各自經歷了非典侵襲、香港娛樂業因數宗巨星去世而遭到重創的時刻。最後電影的演唱會片段,是以真實的演唱會錄影畫面配以演員表演構成的,某種程度上,形成了剪輯上的時空共謀或錯覺,在舊影像資料中存在感極高的上交樂團,自然也成為了梅艷芳生命落幕時刻的注腳。這兩個片段出自拍片節奏非常高效的梁樂民之手,全片完成的效果也就呼之欲出了,無論劇本對梅艷芳的一生作出怎樣的取捨,貫穿全片的動人橋段,總是要直擊觀眾內心。
這也部分解釋了,為何《梅艷芳》不出意外地挂一漏萬(因為種種原因)地平鋪直敘了梅艷芳的娛樂人生,仍然在香港有相當不錯的口碑與票房。對於內地觀眾(比如筆者)來説,當年欣賞梅艷芳的娛樂形象,本身已經是隔岸觀火的姿態,今日的緬懷,無非是取用了影片中通篇無處不在的娛樂公約數,以及由梅艷芳面對招工廣告毅然決定投入選秀,從而改變人生的“香港精神”外化。對香港觀眾來説,可能單純在大銀幕上見到梅艷芳的形象——無論演員表現如何,精神氣質像不像——聽見她説出對香港的熱戀與堅持,就足以被感動了。是當年資訊流動的相對不均勻造成了梅艷芳最終風靡華人世界,又是今日資訊流動的相對均勻令“追念梅艷芳的香港精神”成為了華人觀眾的共同選擇,從這個意義上來説,《梅艷芳》對時代症候的把握不可謂不準。
當然也有人説,其實這部電影拍早了,若再等二三十年,等到關於黃金時代香港電影業的紛擾徹底塵埃落定,如《阮玲玉》一般,可以將歷史徹底當成文獻鉤沉,或許《梅艷芳》中無法直接言説的部分能夠得到順利地呈現,比如梅艷芳與近藤真彥(電影中該換了名姓)情感變化的真相,比如沒有出場的人物,比如目前這位不太像張國榮但仍然佔據了相當多篇幅的“張國榮”到底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介入到關於梅艷芳的生命敘事……許許多多影迷、歌迷想要看到的內容,目前只能欠奉。或者《梅艷芳》最大的貢獻,仍然是導演自陳的,以“香港的女兒”的名義,為香港的再度騰起,打氣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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