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酉生
北方崑曲劇院“觀其復版”《金雀記》於今年早些時候首演後,亮相第八屆當代小劇場戲曲藝術節。《金雀記》由明代無心子著,全劇共30齣,略借晉代名士潘岳(即潘安)生平敷演其與妻妾井文鸞、巫彩鳳的故事。劇本收入明末毛晉編著的戲曲集《六十種曲》。其中《喬醋》是崑曲小官生和閨門旦的“著名”對兒戲,在崑曲大師俞振飛編訂、被奉為圭臬的《粟廬曲譜》中亦收此折,現在還能找到傳字輩老先生演唱此折的錄音片段和蔡正仁、張靜嫻等名家搬演的視頻,此次邵天帥、張貝勒的演出即受業于蔡、張兩位老師。
作為著名崑曲作品,《金雀記》劇本所呈現的觀念與現代人普遍認知有顯著差異,甚至一度因宣揚妻妾調和論被禁演。
美男潘安
渣男潘安
《金雀記》寫晉代才子潘岳到洛陽求進,元宵節觀燈被閨秀井文鸞所見。由於潘岳貌美,女子紛紛將水果投擲到潘岳乘坐的車中,也就是成語擲果盈車的故事。井文鸞對潘岳心動,將家傳的一對金雀拋給潘岳。經過一番週折二人成婚。婚後不久,山濤邀潘岳同去建功,潘岳離家,夫妻灑淚分別,各持一支金雀以為信物。
潘岳與山濤飲宴,名妓巫彩鳳作陪。山濤一意撮合潘、巫,潘初不願意,聽説巫是貞潔烈女並未失身,乃慨然應允,並將金雀贈給巫彩鳳。二人一番繾綣,潘岳便離巫彩鳳而去追隨山濤。不意巫為亂兵所擄,為守節跳崖,幸得觀音大士所救,遁入尼庵。山濤等人回來消滅亂兵,失卻巫彩鳳消息。潘岳辭賦出眾被皇帝賞識,封為河陽縣令。到任後風調雨順,每日無事,只是蒔弄花草。一面寄信到洛陽,邀井文鸞來相會,一面讓手下四處尋找奇花。下人尋花至尼庵,巧遇巫彩鳳,巫乃托其帶詩冊給潘岳。
井文鸞去河陽路上,阻于風雨宿在尼庵,恰與巫相遇。巫聽井對神佛祝告,知其為潘妻,乃相認。井接納巫,願共事一夫,但要先去河陽試試潘的心思。井到任所,恰好僕人也回來向潘告知巫的消息。潘岳急於昇堂,失去詩冊,為井文鸞拾取。井假裝吃醋,向潘索要金雀,潘無法拿出百般抵賴,又想讓井答應他納妾。這段夫妻間的吵鬧,就是著名的《喬醋》一折,表演極見功夫。後巫也來到任所,三人團聚,潘坐擁二美,全劇終。
用較長的篇幅介紹劇情,是想讓不詳知該劇的讀者能有所體會,按照現代人的觀念,潘岳絕對是個“渣男”,不論對井文鸞還是對巫彩鳳。對井文鸞,潘岳將相當於結婚戒指的金雀(還是女方購買的)贈與別的女人,又找出各種理由要妻子接受自己的風流後果。《喬醋》一折中,潘岳一會兒抵賴説金雀還在,一會兒心理活動又覺得井文鸞可以接受自己納妾,一會兒耍橫,一會兒下跪。聽説在納妾問題上有緩兒,便衝上去吻井文鸞的手,諸般作態可氣、可笑。
對巫彩鳳,潘岳同樣不是好男人。相識之初,潘岳不接受巫的理由是她的妓女身份,聽説巫沒有失身,立刻180度大轉彎,無非見色起意又怕失了身份。巫跳崖後,潘沒有積極尋找,也沒有想為她立個墓碑。如果不是尋花仆從偶然遇到,巫就是潘岳生命中的過客,這段韻事他根本不會對井文鸞提起。恰巧巫的詩和妻子同時到來,他先想到的是怎麼不要在妻子這裡生事,再便是強調巫的忠貞,她都這樣為我付出,她對我是真愛,你應當接受她。
忠貞成了潘岳最唸唸不忘而有利的籌碼,而他自己對感情又是如此不專一。放在今天,這個故事出現在《1818黃金眼》裏就是絕佳的狗血題材;在無心子筆下,潘岳名士風流,要給他設計一鸞一鳳兩個女主,鸞鳳和鳴,左擁右抱,寫得津津有味,歡暢得緊。
老戲不改
舊道德也許會“冒犯”
兩位女主也可以算“不覺醒”的女性。井文鸞沒有《獅吼記》中陳季常妻柳氏的手腕,既管得住丈夫,又能把跟山濤一樣好撮合的蘇大學生制服;她更沒有秦香蓮的決絕,看著負心人被鍘。劇本中她見到巫彩鳳,道“可喜,可喜”,對潘岳的背叛欣然接受。這樣才有後面的《喬醋》,“喬”等於裝,吃醋嗎?不吃醋,開玩笑而已。巫彩鳳則始終放低身段,時刻記得自己出身。她可以像杜十娘一樣為愛情縱身一躍,但不會像杜十娘一樣追求愛情的純粹。
當下,一句“男人那麼普通,卻那麼自信”,都能引起男女觀念的大爭議,一部縱容二女一夫、沒有抗爭、不是悲劇的傳統戲,雖説男主既貌美如花又才華橫溢,對女性的冒犯也是顯然的。
這樣一部戲該怎麼演?摺子戲的演法自是不錯的選擇,也是老先生們常用的辦法。單演《喬醋》一折或者前面加上井、巫《庵會》交代前情都無問題。因為最終《喬醋》裏井文鸞並未答應潘岳納妾,雖然觀者明知潘岳能夠成功,但終究沒有演出來,接受起來就容易得多,完全可以盡情欣賞生旦間的嬉笑和演員對人物情緒細微變化的把握,沉溺于戲曲技巧和唱腔之美,不必管人生抉擇。
若不按摺子戲來演,改編無可避免。但顛覆《金雀記》的結局很難,這將使最重要的《喬醋》一折不能成立,動了《喬醋》,本劇的華彩也就大大削弱。
北昆這次演出,以小全本方式呈現,從原劇中選取4折,即原劇第11折《分雀》、第27折《合雀》(庵會)、第28折《臨任》(《喬醋》)、30折《完聚》。《金雀記》30折演全要三至五天,又不是《長生殿》《牡丹亭》這樣的大經典全劇都好,即便大經典也做不到每折都好。選這4折就可以相對完整地涵蓋劇情,《分雀》交代潘、井前情,《合雀》《臨任》製造矛盾衝突,《完聚》告知結局。難點是如何在大結構不變的前提下,做適合當下的調整。
喬裝的醋
也是真的恨
《琵琶記》趙五娘進京蔡伯喈娶了牛小姐,牛小姐就要把趙五娘招進府裏甘願做姐妹;《獅吼記》柳氏最終也要受閻王懲罰,接受陳季常納妾的事實;《豆汁記》莫稽謀殺髮妻金玉奴,老本子的劇情還要安排二人和諧;《墻頭馬上》李小姐在裴家後院躲了七年沒有名分,受裴父輕賤,最後還是要和好如初……這些老名戲的結局都難於為今人理解,固然舊道德觀念本如此,但客觀冷靜地看,在曾經的男權社會,不如此又當如何。這次《金雀記》的改編者大約也從舊時代女性宿命入手,井文鸞最終只能屈服,巫彩鳳也沒有獨佔潘岳的資本,但這並不等於井文鸞只能説“可喜,可喜”,巫彩鳳也並不只能甘拜下風。
《合雀》一折,原劇鸞由衷歡喜地接納鳳,在這版邵天帥口中接納已不是真心實意,成了不屑與巫這種出身女子相爭的氣話,更像是自高身份。鳳抓住井這一點,充分放低身段,架得鸞無法反悔。鸞也迅速明白,鳳的書信已經快到潘岳手中,結局不會改變,只能“成全”。但我大你小,必須説清楚,你不是要為我鋪床疊被嗎,好,我先伸出手讓你攙扶,讓你明白自己身份。還要告訴你,你不能跟我同去河陽,你能不能進入這個家庭,主動權在我,這個下馬威必須要有。
《喬醋》中的“喬”也不是夫妻玩笑,這是戲弄潘岳的唯一機會,要讓你求我,讓你為難。我既無法改變現實,就要充分宣泄,喬裝的醋意,也是真的恨意。戲曲表演之美要呈現在觀眾面前,潘岳的醜態也要呈現在觀眾面前。同樣的情節、同樣的唱段,稍作調整,不傷及原有的精彩,有了更符合現代意識的變化。
《完聚》一折改得尤好,原著此處很平常,只為給一個圓滿結局而已。這次改編,潘岳一番作態,巫彩鳳登場,潘、巫走到前場,井文鸞退後,獨坐,單手支頤,怏怏不快,留給觀眾一個側臉。三人齊聚沒有齊歡暢,《庵會》井文鸞拿了巫彩鳳一道,但巫彩鳳能迷倒潘岳,只要讓我們相見,勝利的還是我巫彩鳳。最後潘、巫攜手入閨房,井文鸞要阻攔,被二人一把推向觀眾。最終誰贏了?這個家庭會幸福嗎?對觀眾來説這個結局的設定顯然比原著好得多。
冒犯、間離、差異,是古典作品重新演繹無法回避的問題。《天雷報》為了回避封建迷信和血腥,張繼保要改惡從善侍奉養父母,這既破壞了原劇的衝突和給觀眾帶來的震撼,又放棄了天雷擊死時精彩的技巧。可以改,改得好,小規模地改,不動大結構地改,既保留古典的魅力,還要産生當代的魅力,這就看今人的能力,使改編成為觀眾走入劇場的動力,《金雀記》不失為一次有益的嘗試。
原文連結:
http://epaper.ynet.com/html/2021-11/12/content_386785.htm?div=-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