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均
1936年常熟虞山聯珠洞前,左起:查阜西、李明德、程午嘉、彭祉卿、吳景略、莊劍丞。
《今虞琴刊》,1937年
《莊劍丞古琴文稿》書影
崑曲《蝴蝶夢·嘆骷》,樊少雲繪
琴家莊劍丞,號栩庵,于1953年早逝。在近代以來的琴史上,他算是一位“失蹤者”。所謂“失蹤”,實則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明明知道他在琴史上重要,但往往只能找到“歷史的鱗爪”,而其人生與藝術均晦暗不明,難以辨識與體會,讓人如同“霧裏看花”。
近期出版的嚴曉星先生輯訂的《莊劍丞古琴文稿》將這位琴史上的“失蹤者”打撈了出來。雖然還不全面,但可呈現這位琴家的“多面”,也構成了他比較完整的面相。書中收錄了《栩齋日記》,有類張子謙先生的琴學名著《操縵瑣記》,只是所記時間太短。在1938年9月4日的日記裏,莊氏寫道,“余在蘇之友,以四種為最多,即酒友、琴友、棋友、曲友”。琴棋曲酒,是莊劍丞主要的生活內容。然而這種生活,尤其是崑曲、古琴與他的結緣,卻有一番有趣的奇聞。莊氏本來是江陰人,曾在無錫、上海等地遷徙,後選擇定居於蘇州,以出租房屋為業。因此有大量的閒暇時間可以“做自己愛做的事”。莊氏喜歡音樂,從小吹拉彈唱,擅長彈奏琵琶等樂器。他在蘇州住下來後,聽到隔壁醫生家每天唱崑曲,有一天忍不住去拜訪,就此加入蘇州的禊集曲社,成為中堅分子。1935年,鄰居又介紹琴家查阜西和他認識,由此他專心向查阜西學琴。在《栩齋日記》裏,他自道,自從學了古琴,對其他樂器再無興趣。重新拾起時,感覺生疏了許多。
此後便是在琴史裏頻頻出現他的身影。今虞琴社的雅集,《今虞琴刊》的編務,都少不得這位少年琴人。現今人們提及今虞琴社,大多只念到查阜西、張子謙、吳景略。雖然也會看到莊劍丞,但究竟還是不知這位琴社操持者的真面目。
莊劍丞以琴家而知名,他也曾癡迷崑曲,並留下了痕跡。在《莊劍丞古琴文稿》裏記錄但沒有收錄的,有兩篇他用簡譜翻譯工尺譜的崑曲曲譜。其一為《思凡》的【風吹荷葉煞】一曲,刊于1929年12月出版的《戲劇月刊》第二卷第四期。其二為《長生殿·驚變》一折的全部曲譜,在1930年10月出版的《戲劇月刊》第三卷第一期。
崑曲曲譜用西方形式翻譯或記譜,現今可知的最早實踐是1929年年底印製的《梅蘭芳歌曲譜》,由劉天華用五線譜為梅蘭芳的唱腔記譜,其中包含有崑曲曲牌。這是為梅蘭芳訪美巡演給美國人特別準備的“説明”。簡譜在中國的傳播,一般認為是從1930年開始,伴隨學校音樂教育而推廣,成為主要的音樂記譜方式。使用簡譜的崑曲曲譜,最早的一批專書有《崑曲新導》(1930)、《崑曲自習津梁》(1934)、《怡志樓曲譜》(1935至1936)等,分別在上海、北平、天津與河北等地出現。1946年,《梅蘭芳歌曲譜》被國劇研究社用簡譜翻譯五線譜,重新出版。到新中國成立後,簡譜成為流行的曲譜形式,比如《振飛曲譜》、《侯玉山崑曲譜》等,都用簡譜來標識。
莊劍丞用簡譜翻譯崑曲的工尺譜,早于上述的崑曲簡譜。有趣的是,在莊劍丞翻譯的簡譜裏,使用了“入慢”“曲終”的符號,這是琴譜的減字譜裏常用符號。莊氏用減字譜符號加入簡譜,來翻譯工尺譜。雖然這種標識並未流通。但莊劍丞的這種方法,顯示了他對琴學的了解。莊氏自述1930年左右拜訪鄰居家中開始學習崑曲、1935年遇到查阜西時開始學古琴。1929年的譯譜,表明瞭他對古琴的接觸應是更早。
讀到此書後,接下來我有了一番奇遇。前些日子去昆山千燈鎮,我攜此書,又提起莊劍丞,清華大學陳為蓬教授的一句話舉座皆驚,原來他和莊氏是親戚,而且有著複雜的輩分關係——他叫莊為姑父,而莊稱他為表弟。陳為蓬教授與莊氏之子關係甚好,他介紹説,莊氏因患舌癌去世後,莊妻即杜門不出,莊氏之子亦如此,母子相依為命。直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國門打開,莊氏之子的少年女友從美國回來探親,發現郎未娶、妾未嫁,此時母親已去世,於是兩人相偕去了美國。此後音信斷絕,不知下落了。陳為蓬教授還談及莊氏的兩位女弟子,見於書中莊氏所寫的《“三反”交待材料》,一位名為陳以鈿(文中誤寫為“佃”),一位名為陳以鈴(文中誤寫為“玲”),陳以鈴于2020年去世,而陳以鈿還生活在南京。這些琴史余話不僅可資談助,明嘹古琴與人生之因緣與際遇,更可作為此書之補白了。
《栩齋日記》之外,我最留意的是《今琴徵訪錄》一文。此文敘錄其時的名琴,其中寫到“玲瑯”“綠綺”“雲和”三琴。著錄之外,莊氏又寫了一大篇關於斫琴者王心葵的文字。王心葵即王露,曾應蔡元培之邀于1919年在北大教授古琴與琵琶,直至1921年病逝。因這一經歷,王露不僅成為北大古琴史的源頭,而且在近代以來的琴史上也有著特別的象徵意義,因王露在北大教古琴,是古琴進入高等學府的第二遭。與王燕卿在東南大學首教古琴相比,因北大在近現代中國大學裏的地位,王露此舉影響更大。莊氏述之:
民八年,北京大學校長蔡孑民氏,禮聘赴校,琴社遂移北平。校中諸生,從學尤眾,造詣較深者,有山右張友鶴、湖北谷城楊心如、浙江章鐵民、康白清諸賢,其學派聲振於時。
王露不幸中道而逝,但北大的琴史則剛剛開始,此後琴家楊時百也曾來北大任教。而張友鶴、鄭穎孫則活躍於民國琴史上。王露其人,事跡留存頗少,所見往往僅是筆記上寥寥數筆。莊氏所述雖不很長,但清雅可讀,更是一幅完整的王露的生平“畫像”,譬如此則的最後一段:
魯省素為禮樂之邦,琴學之盛,首推東武。清道光時,有王冷泉者,學問淵博,指法精妙,屬金陵派;同時有王西園者,德高望重,取音古淡,出虞山宗。心葵兼兩翁之長,廣而大之,且其音律精通,考據正確,蔡孑民、章太炎推尊為國手。齊魯同調所稱“瑯琊三王”者,即謂冷泉、西園與心葵。心葵為人寡言笑,性敦厚,有古人風。
琴派、琴人及王露的模樣,便躍然而出了。
在《莊劍丞古琴文稿》裏,我們可以讀到一位琴人的生活以及對古琴藝術的苦心探尋。此書展現了莊氏並不長的古琴生涯裏較為突出的成就,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對於琴學的探討,如《栩齋琴譜》裏對於琴曲的整理與“打譜”,對於音律的研究;其二是對古琴史料的記錄與保存。尤其是莊氏作為彼時古琴活動的參與者與組織者,《琴人書札》、《栩齋日記》《今琴徵訪錄》《“三反”交待材料》等撰述都是第一手的民國古琴文獻。換言之,莊氏作為一位琴人,他的生平活動、他的文字,其實已是琴史的一部分。讀此書,即是一次深入近現代琴史的探險之旅。
在此書前面的彩插裏,有一幅樊少雲與莊氏合作的“小畫”,應是樊少雲的“崑曲圖冊”裏的一頁。一側為樊少雲畫莊周倚奇石而寐,上有松柏,下為白骨,但氛圍並不悽清或恐怖,卻是用筆溫和。另一側則是莊劍丞錄《蝴蝶夢·嘆骷》的三支曲牌的曲詞。樊少雲與莊劍丞皆是以崑曲與古琴等雅事而相交的友人,此次合作,取莊劍丞與莊周之“莊”字,又取莊周嘆骷髏之戲文及意境,亦戲亦畫,藝術與人生融為一體,可稱是神來之筆。此圖雖然僅是一幅小品,亦透露出民國時期江南文人的風流余韻。
莊氏追溯今虞琴社的來歷及其意義,自有一番抱負,如“他的宗旨,除社友的互相研究琴學外,還負起提倡琴學,復興古樂的責任。”近代以來的中國古琴,與崑曲一般,處於一衰再衰,但衰而始終不絕。莊劍丞參與組織今虞琴社的上世紀30年代中期,正是衰退期間的一次回光,琴人們在上海、蘇州二地相往來,雅集與研究並存,確乎迸發出一股生機,莊氏則因其際遇而成為這次小小振興的中心。但是隨著戰爭與顛沛流離,這一生機轉瞬即逝。下次的來臨則是1954年北京古琴研究會的成立以及2003年古琴入選“非遺”了。莊氏的一生,輾轉于江浙滬三角地帶,江南文化是其人生底色,或者説,正是由於浸潤于江南文化,他才以古琴為志業,在琴史上留下了蹤影。雖然他的藝術並未完成,但他完成了作為一位江南文人的傳奇,亦是一段可以記懷的琴史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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