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明擁
上演前被觀眾高度期待的北京人藝小劇場話劇《榆樹下的慾望》,原作是一部剛誕生就差點遭起訴禁演的戲,之後卻盛演不衰,成了“西方正典”。任鳴導演的這部劇,擁有漂亮的舞臺和有號召力的明星主演,主題還具有鮮明的時代意義。
中國人都愛奧尼爾
中國人喜愛奧尼爾,是因為對他的戲劇有一個長長的接受歷史。1922年,中國著名戲劇家洪深作為奧尼爾的同門師弟,剛回國就模倣《瓊斯皇》創作演出了話劇《趙閻王》,儘管那時候的中國觀眾還無法接受這種表現主義戲劇;1936年奧尼爾因其作品所展現出來的“力量、熱情和誠摯的感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第二年曹禺先生就創作出了與獲獎詞有相同品格的《原野》;由於奧尼爾是愛爾蘭移民的後裔,愛爾蘭又是英國第一個殖民地,苦難的遭遇與中國類似,因而愛爾蘭戲劇成為戲劇教育家余上沅、趙太侔倡導的“國劇運動”的學習對象,他們的戲劇觀念影響了好幾代藝術家;再加上奧尼爾總是和弱勢群體站在一起,否認美國人一直以來最為珍視的“美國夢”。所有這些,無論是在歷史上還是在當代都符合中國觀眾接受的審美教育。
奧尼爾對美國及其精神“以不斷佔有外物的方式來保全個人的靈魂”極其不滿,這一精神在電影《美國往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的劇作《送冰的人來了》告訴美國人:“人無法靠佔有外物、他人或依附超越的存在,來守住自己的靈魂。”以奧尼爾的黑暗視角來看,美國人一直在拒絕認識精神的真相。1946年,奧尼爾還在宣傳《送冰的人來了》的記者招待會上,發表了著名言論:“總有一天,這個國家會遭到報應——真正的報應。我們曾經擁有一切?——所有的一切。但是一定會遭到應有的懲罰。我們與所有的國家一樣,走了一條自私、貪婪的道路。我們總在説美國夢,想要把美國夢告訴全世界,但美國夢究竟是什麼呢?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只是個關於物質的夢而已。在這個國家,我們可以為我們的靈魂換個好價錢——有史以來所付出的最大的代價。”(羅伯特·M·道林《四幕人生:尤金·奧尼爾》)
“慾望”的痛點
唯美的小劇場舞臺符合尤金·奧尼爾唯美的戲劇追求,看他給自己作品取的名字就可知曉。《天邊外》《月照不幸人》《送冰的人來了》《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每一個名字都富有象徵意味和詩意。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榆樹下的慾望》,將榆樹堅韌、耐瘠薄的品格與美國的愛爾蘭移民相映照,為那些不幸的、遭受痛苦的、被壓迫的人喚起同情。由於該劇的名字中還包含著敏感的“慾望”,使它具有了為一些傳統社會所不容的痛點:從褻瀆到殺嬰,還有喝酒、詛咒、復仇,以及接近亂倫的行為,這些在《榆樹下的慾望》剛誕生上演時就作為罪狀遭到起訴,起訴的失敗使這些痛點反成了看點。
劇中75歲的農場主凱伯特認為上帝要他再娶一個新老婆,他照辦了。娶了一個35歲、豐滿、野性的女人愛碧。凱伯特的小兒子伊本認為,農場應該是自己的,因為他死去的母親擁有農場的所有權,於是他用金錢換走了兩個想去加利福尼亞發財的哥哥,但又來了個繼母愛碧。伊本最初很討厭愛碧,因為愛碧自以為農場現在是她的了;儘管他倆都很貪婪,卻在接觸過程中相愛了,愛碧還和伊本生了個兒子。凱伯特以為孩子是自己的,他告訴伊本,愛碧是想利用他。伊本去和愛碧當面對質時,愛碧殺死了搖籃中的孩子,以此向伊本證明她只愛他一人。伊本被嚇壞了,立刻去報警。但他回來的時候,卻為自己的背叛沮喪不已,他放棄了自己之前對農場的佔有欲,與愛碧共同承擔了殺嬰的罪行。結尾時,這對戀人發誓永遠在一起,警察把他們押送去受審時,他們一起欣賞夕陽。只剩財富失去所有親人的凱伯特,則一個人在農場守著他的母牛度過余生。
劇中還有粗俗的對話、殘酷的環境、無情的骨肉關係,以及對法律的嘲諷。奧尼爾劇作中的執法人員幾乎都是以反諷的形象出現的,包括《毛猿》《榆樹下的慾望》《大神布朗》《送冰的人來了》。結尾的一幕,都是警察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悲劇主人公面前。他所要表達的是,與自然和慾望法則相比,法律體系微不足道。此外,微不足道的還有愛情,在奧尼爾看來,愛情是導致悲劇的原因,是毀滅一切的力量。炙熱的愛情會搞砸一切,靠它拯救不了人的靈魂。
財富安全和靈魂安寧
任何出演過奧尼爾的演員都可以告訴你,合適地去表演奧尼爾並非易事,因為奧尼爾戲劇是表現主義戲劇,要使用各種舞臺手段去表現人物的內心和思想情感,由於人物的複雜性,表演起來非常難。
比如凱伯特説:“這麼多日子我一直是孤獨的。我有過一個老婆,她生了西蒙和彼得。她是個好女人,幹活從不怕苦。我們共同生活了20年,她在農莊幹活,可根本不懂為什麼這樣做,她不懂我的心。我一直是孤獨的。後來,她死了,打那以後有一段時間我暫時不孤獨了。結果我娶了第二個老婆,她就是伊本的媽。她也不懂我的心,和她生活如入地獄,我感到更孤獨。過了16年,她死了。”
如果把凱伯特演成一個純粹的清教徒,那就太表面了。凱伯特的孤獨是有來由的,1845年是愛爾蘭大饑荒開始的時間,由於暴發馬鈴薯枯萎病,愛爾蘭島上生靈涂炭,人口驟降一半,大批的愛爾蘭人逃離家園,其中有200萬人逃到了美國。凱伯特就是飽受過饑荒災難的難民,他並不是一個純粹的清教徒,而是把田莊、牲畜,甚至石頭都看得比妻兒更重要,因為這些東西能帶給他安全感。想想我們的《狗兒爺涅槃》和《生死場》中的人物就能理解了。
同樣,愛碧和伊本一樣沒有安全感,他們也需要佔有外物和人,這就是奧尼爾作品中悲劇的根源,是一種個人安全感的喪失,使得人們在這種安全感喪失的情境下做出衝動的、逃避的選擇,導致悲劇的源頭被打開。老凱伯特是孤獨的,只有和母牛在一起才感覺安全;伊本是孤獨的,只有跟天堂的媽媽對話才有安全感;愛碧也是孤獨的,除了容貌之外她一無所有;包括西蒙和彼得,他們也都是既孤獨又缺乏安全感。缺乏安全感是現代病,在他們看來只有財富才是解藥,於是老凱伯特的農莊成為了大家爭奪的目標,結果事實並非如此。
表演出每個人各自的孤獨感和不安全感,是對演員的最高要求,此外還需要表現出他們情感的發展邏輯和層次,比如愛碧對伊本感情的轉變。于明加和鄭雲龍表演太拼了,處處都來真格的,表演失去了奧尼爾劇作的詩意。《榆樹下的慾望》沒有一句臺詞是隨隨便便的,即便是最後一句,由前來逮捕愛碧和伊本的警察説的話。在他到來之前,該劇已經達到了悲劇的高潮,他卻渾然不覺,因此顯得非常可笑;愛碧和伊本互相親吻,然後被帶去接受懲罰,而警官卻盯著凱伯特的農場,羨慕不已地説:“多棒的農場啊,簡直是沒説的,真希望它是我的啊!”這些臺詞如果是隨便説出來,就會導致扮演失敗。
那麼,這些人物的情緒和整個劇的氛圍應該是怎樣的呢?奧尼爾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途》中,引用羅塞蒂的十四行詩《柳林》給出了答案:“看著我的臉,我的名字是無奈,也叫惘然、太晚、告別”。只有這樣,才能連接上現代人追求財富安全和靈魂安寧之間矛盾的疑惑。
攝影/本報記者王曉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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