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華攝
周曉華
去拜訪《覺醒年代》中蔡元培的扮演者馬少驊,聊的主題只有兩個字——“表演”,這是一個很大且無盡的話題,可因為他有豐富的學養,有幾十年積累淬煉沉澱的表演心得,加上他極富感染力的表達(有時連説帶演),談話精彩而輕鬆,讓人不覺時間流逝。
蔡元培的袍子
電視劇《覺醒年代》豆瓣評分9.3分,風靡年輕人的社交平臺,今年3月首播後至今仍頻頻登上熱搜,這是以往主旋律作品不曾達到的效果,觀眾對蔡元培的角色喜愛有加,直呼簡直是從歷史書裏走出來的。
劇評家李星文評價他:這應該是馬少驊近年來最好的角色,他演的蔡元培有著辛亥革命元老的開朗睿智,有著前清進士的老於世故,還有大功告成後一時忘形的文人氣(打著拍子唱戲)。
我們的話題從這個劇聊起。問他,在塑造了一系列諸如孫中山、黃興、鄧小平、陳毅、張大千等歷史人物後,這個角色是否駕輕就熟?
他答:每一次塑造角色,對我來説都是脫胎換骨。沒有現成的,沒有老本吃,每一個角色你都得重頭來一遍,蔡元培也一樣。脫胎換骨之前,你還要知道他的胎是什麼,他的骨是什麼——他是什麼樣的人,他做什麼樣的事兒,他為什麼成為這樣的人,他又為什麼做這樣的事兒?他怎麼説話,怎麼走路,怎麼吃喝拉撒睡……你只有把人研究透了,你才有可能用你的骨血把他真實、準確地展現出來,才有可能演活。你都不知道他的胎和骨在哪兒,怎麼脫?怎麼換?可是研究人,哪有盡頭呢?每個人都不一樣,蔡元培是蔡元培,鄧小平是鄧小平,工地上的民工和抗戰時的農民,能一樣嗎?
接到《覺醒年代》裏蔡元培一角,他即刻投入到前期研究人的工作中,“我不光做了蔡元培這個角色的功課,魯迅、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還有馮友蘭、傅斯年、錢玄同這些同時代的人,他們的相關資料,我都看了。不僅從中拿捏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捕捉他們這些人的共性。”
自己的外貌和真實的蔡元培有出入,那個時代的人也幾乎沒有什麼動態的影像可參照,怎麼才能找到角色的精神世界、角色的“神”?他於是自費去了蔡元培在浙江紹興的故居。
蔡元培故居在紹興市區蕭山街筆飛弄,是一個頗具紹興特色的明清臺門建築,也是中國唯一專門介紹蔡元培一生事跡的紀念館,他誕生於此,不但青少年時光在此度過,後來歷次返鄉也居於此。
在蔡公故居,馬少驊懷著非常虔誠的態度感受這棟建築,感受曾在這棟建築裏生活著的人,按他的説法,他是在“吸取真氣”。院內的青石路面,院墻上的磚雕,木窗欞上的雕花,寂寥的書房,早已沒有煙火氣的灶間……他感受著,感受他卸下“學界泰斗、人世楷模”的標簽後是怎樣的“凡人”——他的腳步,他的談笑,他的氣息……
他長久地凝視陳列室裏的每一幅舊照,在心裏和他對話,直到那黑白照片中,那圓眼鏡下的目光有了溫度,那緊抿的嘴唇上有了淡淡笑意,“我要把他看活,我要用我的血肉去再現他的血肉,我用我身上的細胞再現他已經死了的細胞,讓它們活過來。”
從蔡元培的視角出發,感同身受塑造這個角色,他不是去演一個人物的殼,他想體現的是人物的內心世界。作為演員,他覺得,他在詮釋角色,也在通過角色表達。
《覺醒年代》中,蔡元培就職北大校長的那番講話,他準備了兩個多月:“天天練,就是練這段呀,絕不是簡單背臺詞,也不是説真的演講,就是天天在肚子裏面説。‘書讀百遍,其義自現’,當我講了幾百遍後,慢慢越悟越深,整個這段話滾瓜爛熟,(被)吃透嚼碎了,那就已經不是蔡元培講的,是我自己在講,從我心裏面講出來。那天拍攝,十多分鐘的演講,我就看著下面聽眾的眼睛,把我的感受告訴他們,講北大是怎麼回事,講應該怎麼去做一個北大人,‘既然進到這來,要摒除那些雜念,一不是靠進大學來做官;二不是要掙多少錢’……我講的每一點在心裏都有畫面的,就是所謂言之有物,真的是娓娓道來,心裏特踏實。劇組的人,包括攝像、照明師、橫店的群眾演員,都在那兒聽,我講完了,他們全都鼓掌。”
“洗腳唱戲那場戲是原來沒有的,為什麼改動?我想讓他不僅僅是一個學問家,卸下種種身份,他也是一個平常人,這樣他跟觀眾馬上就近了,因為他活靈活現、生動鮮活。”為此他專門去學了一段紹興老戲《漢津口》。
《覺醒年代》的導演張永新也曾在採訪中提到:跟我溝通和交流比較多的就是馬少驊老師……他對於表演非常執著,經常會給我發很長很長的微信,最長的一段微信在手機螢幕上看得有半米吧,全都是文字打出來的,而且他曾經還有過一天給我打12個電話的紀錄,都是在探討角色,甚至具象到一個包到底做舊做到什麼樣子,穿的衣服、皮鞋需不需要撒灰。
在細節上較真兒,是馬少驊一貫的作風。他覺得穿著代表著一個時代的風貌,而應用之物也體現人物的個性。他拿蔡元培穿的長袍舉例:“那個時代,你去拿民國的照片一看,(袍子)不是蓋著腳面的,它都是在這兒的。”他站起身來,在腳踝以上比著,“它這樣好走路,不會縛著腿,也是那個年代的味兒。所以我就給服裝組建議,要把我的那件袍子改短,改短以後我穿上抄手一站,腳下那白襪子、鞋就都露出來了,那個感覺就對了,跟那個年代真實的(照片)一比,一樣。”
他指著一墻的書架,“你看,我訂《老照片》(雜誌),訂了好多年了。我經常翻這些資料,看以前不同時代的老照片,然後對比什麼時代應該是什麼樣的穿著,什麼樣的味道。這樣才真實,這些地方你不能藝術化,也不能為了好看做改動。比方説戰爭片,新四軍在太行山打仗,多苦啊,首長穿的鞋都是破的,那些戰士還都穿著白襯衫,還都那麼白?要是我演,我就光著身子穿那個粗布的褂子,別看就這一點,那就不一樣,拿出老照片一對,真實。你得對你的角色負責,必須較真兒呀。永新導演就為了一個道具能一上午不拍戲,你較真兒了,才能拍精品;你較真兒了,觀眾才能認真對待作品。”
服裝道具對塑造人物的幫助是外化的,而拍攝時應該進入到人物彼時狀態。他談到了基礎的無實物表演的方法:“我們表演課第一個學的東西就是無實物,比如説削蘋果,你在削蘋果的時候腦子要有這個蘋果,手上要有個刀,知道蘋果削在什麼地方,皮放到哪兒,你那個時候的注意力是集中的,你的呼吸,你身體的肌肉,你還要是鬆弛的狀態,因為在生活裏你不可能端著勁兒削蘋果,這就是表演最基礎的東西。到現在,我要的是在人物當中的無實物,蔡元培要怎麼削蘋果?蔡元培怎麼寫字?蔡元培洗不洗衣服?他怎麼把自己的袍子拿到太陽底下曬完了穿上撣撣灰出門?所以每次演一個角色,我都會在上現場的時候,找這個角色的無實物,我自己做一做,找到他的真實感。這一是讓我的注意力集中,另外使得自己平靜,慢慢進入角色。”
雖然《覺醒年代》殺青已經過去兩年之久,他依然在咀嚼蔡元培這個角色:“我有很多地方不滿意的,我還在挑毛病,如果有機會再演這個角色,我還能不能演得更真實,更有味道。同時,我也看其他的人物,比如李大釗、陳獨秀,琢磨如果我演這些角色,我該怎麼演?他們是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他們個性很不相同,但是他們也有共性,你得研究這種共性。”
青年馬少驊
演員的最高任務
“每次演戲,塑造一個角色,不論他是大人物小人物,不論他的戲份有多少,我都問自己,這個戲我要給觀眾什麼?我要知道這個戲的中心任務,就是最高任務是什麼,找到了這個,你才能去表演創作。”
“最高任務”是戲劇界斯坦尼斯拉伕斯基體系的一個術語,指一部作品創作意向的真正目標。這個詞對外行的我非常陌生,我向他請教,他借用他演過的角色來給我做説明。
“你比如説我演一個角色,是個啞巴,那個戲叫‘搭錯車’。這個戲我要給觀眾什麼?我理解必須把一個人最大的善良呈現給觀眾,這就是最高任務。”
電視劇《搭錯車》改編自台灣同名影片,講述的是一對啞父與孤女之間的親情大愛,馬少驊在戲中飾演了一位平凡普通的聾啞父親,劇中從頭到尾全靠手語“説”臺詞,他卻用無聲的表演感動了無數觀眾。
“那麼怎麼找到這個最高任務?我想首先他是個聾啞人,我於是就到亦莊,那兒有個招收聾啞人的企業,我到那兒體驗生活。我一接觸才發現,他們比正常人善良,特別善良,而且他們對你釋放的善意也很敏感,只要你表現出有一點,他們就會回報你很多。比如我想要學手語,他們都很熱情地教我。那我代入《搭錯車》的這個角色,你就知道他為什麼撿了孩子自己撫養,寧肯不結婚,把全部的生命都給這個孩子,他為什麼能做到這個程度——善良。正常人可能做不到善良到‘軸’的這種程度。有這個善良的根在,你才能知道這個父親為什麼有這樣的選擇,你演的時候就能調動起一切去完成這個任務。”
早年馬少驊曾在電視劇《大法官》裏演過腐敗縣長王玉和,這個反派角色在劇中戲份不重,但他的表演,讓那個道貌岸然、虛與委蛇、諂媚姦猾的小貪官給觀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提到這個角色,卻説自己要完成的最高任務是“傳達正氣的力量”。
問他,為什麼要通過一個貪污腐化、生活作風有問題的小官員去完成這樣一個任務呢?
他笑:“生活中這樣的人不少,我討厭甚至恨這樣的人。我常觀察他們,在劇裏模倣,把這一類人身上存在甲乙丙丁各種‘壞’集中起來,放到這個王縣長身上。人前開大會時他的道貌岸然,在私底下他那些骯髒,我外化他的這些言談舉止,暴露他的兩面性。因為我內心裏是把正直善良作為準則,想要把這種東西傳遞給觀眾,當成最高任務。善所以為善,那是惡襯托;正的對立面,那就是邪。你有正的心,王縣長這樣的,你只要反過來演,那就準確了,對不對?”
種地在耪,讀書在講,學藝在想。雖然成功地塑造了黃興、孫中山、鄧小平、蔡元培等歷史人物,雖然他演民工、農民、貪官、警察、醫生、聾啞人,演什麼是什麼,但他從沒躺在過去的角色上吃老本,更沒有停止過學習。因為他知道找到一個戲的最高任務和最後用表演把這個任務完成,還有很大的一段距離。而縮短這個距離必須通過學習不斷提高自己。
為了演鄧小平,他反覆收聽、觀看鄧小平的講話錄音、影像資料:“我把能找到的他所有的錄音都存進MP3里來聽,那時候也不聽任何東西了,什麼廣播、電視一概沒有,進入我耳朵的就是他的聲音。”結果其川音臺詞之純正,令劇組上上下下叫絕。
在《生存之民工》中,他演的謝老大是個河南人,他就去學河南話;《沂蒙》裏演山東老農李忠厚,他又和當地人從發音開始學起了山東話;《搭錯車》裏演聾啞老父,他和聾啞人群體共同生活工作,學習手語,40多集的劇,他全用手語,沒有開過口,觀眾看了,以為演員就是啞巴;為使蔡元培更生活化,他加了一段洗腳唱戲的戲,可唱什麼才更符合人物?他又專門去學了一段紹興老戲《漢津口》……
除了演戲、讀書、看片,他的腦子裏還像裝有雷達般地捕捉生活中的一切,去為他創作人物服務。對於那些文學虛構出來的人物,他拿到劇本後,甚至學著把劇本改編成小説,以使自己更清楚角色從哪來,到哪去。
馬少驊講起京劇武生泰斗蓋叫天,説他常一個人面對著檀香的青煙,細心觀察,體會煙在動和靜中的變化,把觀察、體會得來的心得,充實到表演裏去。蓋叫天演的《武松打店》,武戲的動作像青煙一樣靈動,變幻飄渺,卻又毫不吃力,像檀香的煙那樣靜、沉著和穩。“他是這麼悟角色的,生活中的一切偶然現象都能觸發他想像,然後他把這些靈活地運用到創造中去。所以只要你用心,自然界的一切人和物都可以觸發你,也就是説你可以‘道法自然’。這些學習是無止境的。”
《覺醒年代》裏飾演蔡元培
在多部影視作品中飾演孫中山
《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中飾演鄧小平
靈魂的工程師
“1978年我考進大學,我的老師説我們這個職業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那時候根本不理解,找不著,幾十年下來都找不著。拍《覺醒年代》,我才從蔡元培先生身上悟到,我都快七十了,我才知道為什麼這個職業是靈魂的工程師。所以我説角色在滋養我,每一個角色都是,我演過孫文、演過鄧小平,從這個角度出發,我要詮釋的不是某個具體的蔡元培,可以是張元培、李元培,我要歌頌的是這類人,要把他們演出來,雙手捧給觀眾,借他們來影響更多人。”
他常把自己代入角色中,蔡元培是大學校長,還曾經是教育總長;他在清朝時當過翰林,也曾留學德國,這樣一個學問大家,卻對他周圍的任何人都是謙虛的,所以“大家”二字從何而來,源自他有高潔的品格作為內心世界的支撐。“有時候,對照他,我會突然覺得我的自私、雜念太多了。我要反省自己,向他學習,學習他那種對學子的愛、對學校的愛、對文化的愛,以及對國家的愛。”
“我為什麼演戲?”他常問自己這個問題。
“有人説演戲是為了獎,也有人説是為了錢。我演戲主要因為這是我喜歡的事業,哪怕角色再小我都無所謂,我極力認真地奉獻給觀眾。如果還想得到點回報的話,那就是觀眾對我的評價,只要説你演得不錯,我就很欣慰。小時候,我順著馬路牙子唱著京劇到學校,心裏面很快樂,那時候我就愛這個專業,很單純,你不會想獎,也不會想錢;到現在我不單單愛這個行業,我還覺得這個專業很崇高,它把人類美好的東西呈現出來。”
他腦子裏天天都在想如何成為一個好演員。以前,他實踐戲劇學院教的那些演戲方法和手段,從國內外優秀的演員身上去琢磨演戲的方法和手段。可拍完《覺醒年代》後,他有所頓悟:“就是我作為一個演員,我怎麼樣才能把好的作品捧給觀眾?要從平時做人、要從根做起,技術上的東西只有一尺,而超過技術的東西是無限的。我喜歡看那些大樹,樹長得好不好,根很重要,對不對?根深才能葉茂,這個根是你自身的修養,我去塑造一個人物,我必須把我這個根找著,然後塑造的角色才有魅力。好演員,首先看你有修養沒有,你沒有很好的修養,怎麼能創造出好角色?”
“我常常去看黃旭華、錢學森這些科學家的紀錄片,和他們比,我覺得自己太渺小了,你看看‘兩彈一星’的功勳科學家,人家為國家做了那麼大的貢獻,退休了跟百姓一樣。我就是個普通演員,做著自己的工作,有什麼值得在人前炫耀?我們國家的工業、科技、經濟各方面都在發展,文化自然也要蓬勃向上。作為這個行業裏的一粒微塵,我覺得我有這個責任貢獻綿薄之力。”
説起紀錄片中看到的那些知識分子形象,他們滲透到生活裏的學養,他舉了個例子:
“有這麼一對老夫妻,那個紀錄片裏都是八十多歲了,老了,沒有高高在上,頤指氣使,他倆深居簡出,而且恩愛,少年夫妻老來伴的相互關切,還有沉澱到骨子裏的修養……就是看電視,老妻給老頭倒個水,那都不一樣。我是學表演的,這樣的細節很打動我,也都記在心裏。”
説著説著他現場表演起來:先扮演老妻,雙手捧了虛擬的茶杯輕輕放在老頭面前,佝僂著趨伸向前,用手背極輕極緩地碰了碰老頭的膝蓋,癟了嘴笑出一臉慈憐,然後輕聲細語:“嗯,喝點水,喝點水。”
他又坐回椅子裏變成老頭,頭向前側伸著,好像耳背的人正努力聽清電視的聲音,嘴裏應著妻子,端起面前並不存在的茶盞,慢慢點頭致謝,啜茶……
簡單幾個動作,一下子把我代入“戲中”。此時恍惚眼前並沒有馬少驊,只有相伴半生、白首相知的恩愛夫妻,只有那人間靜美的夕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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