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學生軍漫畫組成員與他們的宣傳畫(資料圖片)。 受訪者供圖
本報記者劉偉、向志強、陳一帆、雷嘉興
“我們是廣西青年學生軍,我們是鐵打的一群,在偉大的時代裏擔負起偉大的使命……”
這首慷慨激昂的歌曲誕生於1937年,一群意氣風發的青年辭別親人,高唱著這首歌義無反顧地奔赴抗日戰場。
80多年過去,如今仍健在的廣西學生軍戰士已經不多。90多歲的甘麗坤患有嚴重的老年疾病,連親人都不太記得,但只要唱起這首軍歌,她神情動容、情緒激動,還能準確哼出歌曲的旋律。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
20世紀30年代,全國各地抗日救亡運動蓬勃發展,大批軍民投入抗日戰場。
在廣西的抗日隊伍中,有一支隊伍較為特殊——他們有的是在校大中學生,有的是失業失學的社會青年,有的是辭掉工作的教師和機關職員,有的是千里迢迢回國的華僑……縱使他們的來歷背景各不相同,但都投身於抗日救亡的洪流中,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廣西學生軍。
1936年至1941年間,廣西曾先後3次組織過學生軍。1936年6月,廣西成立第一屆學生軍,從事抗日救國宣傳。
1937年10月,全國抗戰的局面已經形成,廣西出兵抗日前線,第二次組織學生軍,隨軍做宣傳動員群眾的工作。這一屆學生軍轉戰于鄂、豫、皖前線,後來不少人加入了共産黨組織和新四軍。
1938年10月,廣州、武漢相繼失守,戰火逼近廣西。廣西組建第三屆學生軍,人數達4000多名,開赴桂東南和桂南各縣,宣傳組織群眾,配合部隊作戰。這是人數最多、時間最長、活動範圍最廣、影響最大的一屆學生軍。
97歲的甘宗容,當年參加的就是第三屆廣西學生軍。俊俏的面容上帶著靦腆的微笑,一雙大眼睛十分明亮——甘宗容至今珍藏著當年參加學生軍時的照片。那時,她僅有13歲,“大眼睛”是學生軍裏的哥哥姐姐和教官們對她的昵稱。
1938年的秋天,日本侵略者對甘宗容的家鄉廣西龍州縣實施轟炸,一顆炸彈炸毀了她的家。“我已守寡的母親,帶著我懷了孕的姐姐和我,對著斷壁殘垣,無處安身。”甘宗容回憶,天天躲日寇飛機,根本沒辦法讀書。
不久,報紙上刊登廣西學生軍招收兵員的通告,工作任務包括唱歌、演戲以及發動群眾、宣傳抗日等。甘宗容所在的龍州中學鼓勵學生參軍,當時有80多個學生踴躍報名。
廣西學生軍招收的是16歲至24歲的知識青年,甘宗容年齡達不到,但像她這樣能歌善舞的小姑娘正是做宣傳工作的好苗子,於是她被破格錄取,成為當時學生軍裏年紀最小的戰士之一。
國難當頭,像甘宗容這樣踴躍報名的不在少數。廣西學生軍之中,有全家兄弟姐妹一起報名的,有新婚伉儷雙雙報考的,也有瞞著父母偷偷參軍的,潘古就是其中一位。
出生於1925年的潘古,已于2012年逝世。他在一份手記中這樣寫道:“當我登上滿載學生軍的木船離開家鄉碼頭時,忽然聽到碼頭上喊我的聲音,我回頭一看,是父親,我是瞞著家人報名的。他從近百里以外的邊境山村趕來,手上拿著一個包包,舉著手喊著我的小名……”
潘古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到了學生軍就“有了4000個姐姐和哥哥,沒有孤獨,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他深情寫道:“是祖國的情愛把我們擁抱在一起的,是國家民族的命運把我們連在一起的,愛家人、愛家鄉發展成了愛集體、愛戰友。”
鐵打的一群,經受了戰火洗禮的一群
廣西學生軍承擔的任務主要概括為三個字:“叫”(宣傳)、“裹”(組織)、“打”(作戰)。廣西壯族自治區檔案館保存著一枚別具一格的學生軍徽章,碩大緊握的拳頭裏有筆有槍,正好體現了廣西學生軍同時兼有政治和軍事雙重任務的特殊性質。
文字宣傳、演講、戲劇、歌咏、美術……每到一個地區,廣西學生軍就把抗日主張通過多種形式傳播到田間地頭、街頭巷尾,向群眾揭露和控訴日寇的暴行,披露淪陷區和戰區人民遭受的災難與痛苦,宣傳全國軍民英勇抗戰的事跡,以激發人民群眾抗日救亡、保家衛國的熱情。
“同胞們細聽我來講,我們的東鄰有個小東洋,幾十年來練兵忙,要把中國亡!”每次歌咏宣傳,甘宗容總是先唱這樣幾句起頭,吸引人們的注意力,然後再唱大家熟悉的《松花江上》。
“每次唱到‘爹娘啊,爹娘啊,什麼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時,街頭、台下必是哭聲一片,從外地流亡來的難民、青年學生更是泣不成聲。”甘宗容回憶道,這時候就會群情激憤,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在群眾接受抗戰教育且願意接近廣西學生軍的基礎上,他們組織群眾成立歌咏隊,教唱抗戰歌曲,開設群眾俱樂部、救亡室,還舉辦掃盲識字班、讀書會等,在學習中宣傳抗日救亡的道理。
中共南寧市委黨史研究室原副主任劉家幸説,廣西學生軍還在各地組織抗日遊擊隊、鋤姦隊,訓練群眾軍事技能,以及教授堅壁清野、偵察敵情、破壞交通等方面知識。
在潘古的手記中,他寫道:“苦和累是家常便飯,邊走路邊睡覺是特殊的享受,星星是我們的嚮導,月亮是天然的舞檯燈光,門板稻草是高級的臥具,小溪池塘是沖掉疲勞的澡堂……這是愛國戰士的樂觀主義。”
1939年冬,日本侵略軍向桂南發動進攻,桂南會戰爆發。廣西學生軍的工作任務從宣傳發動群眾轉為支前、參戰和開展敵後工作。他們日夜奔忙在前線和鄉村之間,幫助轉移老弱病殘,動員群眾埋藏糧食、運送傷員。晚上要值班放哨,發現情況立即叫醒大家,隨時準備戰鬥。
甘宗容清晰地記得,1939年12月30日,她接到任務,突擊學唱日本歌和對日軍士兵勸降歌。臨到上前線時,隊長拿來兩個手榴彈挂在甘宗容的腰上,一再叮囑她説:“路上千萬要小心,萬一遭遇日本鬼子,第一個手榴彈你扔給他們,如果鬼子要抓住你了,第二個手榴彈你就給自己。”
陣地對面是黑沉沉的山峰,日軍的炮火不斷射來。面對槍林彈雨,甘宗容出奇地鎮定下來,她和戰友們對著喇叭唱起反戰歌。突然間,日軍的槍炮聲由密而稀,繼而停止了一段時間射擊,甘宗容和戰友們十分興奮。
軍民同仇敵愾,一舉肅清崑崙關的全部殘敵。不幸的是,有12名廣西學生軍戰士犧牲在抗日前線。
“人們説學生軍能文能武、多才多藝。我們則自稱為鐵打的一群,是經受了戰火洗禮的一群。”潘古在手記中這樣總結。
他們從未被遺忘
1940年5月14日的《大公報》發表了《桂南會戰的學生軍》一文,文中寫道:“廣西學生軍是廣西戰場上最重要的一員,不論在前線,不論在後方,敵佔區的兩側,遊擊區的四方,都有他們的足跡。”他們被稱為“兵王”,“運用他們的智慧,灌輸士兵以愛國家、愛民族的思想”。
劉家幸説,廣西學生軍雖然存在時間不長,但對抗日戰爭發揮了積極作用,對廣西革命事業産生了深遠影響,在廣西青年運動史上佔有重要地位。不少廣西學生軍中的共産黨員、進步青年,後來成為解放戰爭時期和新中國成立後的政治、軍事人才,其中包括中國僑聯原主席莊炎林、廣西壯族自治區原主席韋純束等。
中國共産主義青年團廣西團校原副校長龍潤忠等專家介紹,在第三屆廣西學生軍中,共産黨員共有100多人,其中很多人都擔任基層指戰員,在宣傳抗日主張、動員組織群眾和壯大黨的力量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廣西學生軍的歷史從未被遺忘。龍潤忠介紹,20世紀80年代,廣西團校成立青年運動史研究室,研究廣西學生軍歷史是課題之一。“我本人和相關工作人員通過採訪廣西學生軍戰士及其後代等方式,收集照片、回憶錄、徽章、領章等資料,並出版一系列刊物,讓更多人知曉抗日戰火中廣西學生軍的故事,讓他們的愛國主義精神弘揚下去。”
廣西團校原青年運動史研究室主任肖艷霞研究廣西學生軍歷史已有13年。在對廣西學生軍歷史的一步步了解中,學生軍戰士及其後代對她而言已不僅僅是採訪對象,還是家人、朋友。
“幾乎每一位採訪過的廣西學生軍戰士都對我説過,參加廣西學生軍那幾年,是他們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時光。”肖艷霞説,每次和他們聚會,她都會拍照紀念,“這些年,看著聚在一起的人慢慢變少,我心裏很難過。”
但同時,這也激勵著肖艷霞將廣西學生軍的故事繼續講下去。“通過我們的研究成果,讓後代記住那段炮火連天、腥風血雨的戰鬥歲月,記住那些為民族解放事業奮勇殺敵、壯烈捐軀的英烈,這是我們作為研究者最想看到的。”
邕江北岸,青秀山南麓,青松翠柏中,數百級臺階之上,廣西學生軍抗日烈士紀念碑巍然聳立。1986年,為紀念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廣西學生軍烈士,南寧市在青秀山重建廣西學生軍抗日烈士紀念碑。
在紀念碑不遠處的風華亭裏,12名烈士的名字鐫刻在一塊石碑上,12棵象徵著他們的常青樹蒼翠挺拔、枝葉繁茂。旁邊的“廣西學生軍抗日史料陳列室”內,大量圖文和實物記錄著這段歷史。目前這裡已成為青少年開展愛國主義教育重要基地。
潘古在世時,女兒潘曉春每年都會跟著父親來青秀山祭拜,如今父親不在了,她仍保持著這個習慣。“父親以前很少提起他參加廣西學生軍的事。在他逝世後,我才開始接觸、了解這段歷史,也才懂得學生軍最寶貴的財富是什麼。”潘曉春説,就是一种家國情懷。國家有難時,無論年紀多大,只要有一分力量,就要去報效祖國。
潘曉春一直銘記著父親的教導:無論走上什麼崗位,只有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聯繫起來,才能真正有所作為。“這也是廣西學生軍給予我們這一代人的啟示。”潘曉春説。
近些年,退休後的潘曉春四處奔走,聯繫仍在世的廣西學生軍戰士及其後代,將他們凝聚在一起,組織成立廣西學生軍後代“鐵群”藝術團,以文藝演出等方式宣傳廣西學生軍的愛國事跡。每一次穿著學生軍的服裝站在舞臺上,演繹父親經歷的故事,唱著父親唱過的歌謠,潘曉春總是心潮澎湃。
令潘曉春欣喜的是,廣西學生軍後代群體漸漸壯大,甚至第三、第四代也加入其中,“我想,他們一定會很欣慰、很自豪。”
在廣西團校,“90後”教師蔣曉慧也加入廣西學生軍歷史的研究之中,“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長征路,我們要銘記歷史、不忘初心,傳承發揚廣西學生軍的愛國主義精神,承擔起我們新時代青年人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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