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平
《困在時間裏的父親》劇照
2000年,克裏斯托弗·諾蘭的電影《記憶》講述了主人公倫納德無法保存超過5分鐘記憶的故事。被導演鎖定在倫納德腦海中的觀眾只能依靠東鱗西爪的資訊碎片理解劇情,同時又以懷疑的目光審視其他角色。21年後弗洛萊恩·澤勒在根據其同名舞臺劇劇本改編的電影《父親》(中文版譯為《困在時間裏的父親》)中使用了類似的導演手法,而且取得了同樣驚人的效果。更令人感到驚訝的是,這是澤勒導演的第一部電影。
從患者的角度展開敘事
拍攝一部關於老年癡呆症患者的電影已足夠艱難,而主要從患者的角度來展開敘事就更是難上加難。《父親》在這方面達到的高度和取得的成就讓人很難想像它會以其他形式呈現。澤勒或許並不比沒有經歷過癡呆症的人更清楚其真實體驗究竟是什麼樣子,但《父親》呈現了一個極富説服力的模擬和獨一無二的實驗。它呈現了一個頭腦已成監獄的人,而我們和他一起被困在裏面,或者説我們在他的記憶之海中,沿著與其完全相同的路徑漂流。我們並不比老人知道得更多,而且也沒有辦法弄清正在發生的事。惟一的區別或許是我們知道這是一部電影,我們正在獵取線索,組裝一個連貫的敘事,而他似乎在每個新的場景中都需要重新設置,因為每一個新的情節都破壞了之前的情節。這使得《父親》既像一個心理偵探故事,又似一部安靜的驚悚電影。而影片之所以如此令人不安,就在於它將我們帶入了老人的主觀體驗中。
這種恐怖感由於影片物理方面的不穩定而變得更加強烈。整個製作設計和後期剪輯是如此微妙,以至於想讓影片倒退幾秒來欣賞這些細微的變化。桌上的檯燈不翼而飛,墻上的油畫莫名消失,鋼琴變成酒櫃,臥室煥然一新,設計師創造了一個監獄般環境的不同版本。而剪輯師就像在觀眾眼前施展魔術,讓人眼花繚亂卻又樸實低調。故事的基礎似乎在各個場景中隨機轉移,而給予安東尼慰藉和控制的手錶卻總是丟失。這是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也是一個諾蘭式的隱喻。他想按部就班地生活,卻總是陷入顛三倒四的狀態。恍惚之間,我們與老人一樣茫然無助,在支離破碎的現實中,無法辨別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記憶,什麼是想像,也不能確定他究竟身在何處,活在何時。影片的物理迷宮與人物的心理迷宮相得益彰,而導演也從未在老人看到的東西和真實存在的東西之間劃出一條容易辨認的界限。
觀眾在噩夢之中,也在噩夢之外
電影常常通過諸多手段來呈現人物的別一種精神狀態,如旋轉和扭曲的鏡頭、迷幻的特效、狂野的蒙太奇,但可能從來沒有像《父親》如此運用聲色光影技術,令人著迷地將觀眾置於主角不斷惡化的頭腦和日漸衰敗的心靈中。這部敘事時間97分鐘的電影是在幾乎完全類似于真實時間的情況下呈現的,但故事時間至少應該是幾個星期或幾個月,故事地點也並非單獨一處。完全消失的事件間隔、顛倒混亂的時間次序以及虛實難分的場景佈置,凸顯的正是老人六親不認、是非不分的身心狀況。
某種程度上,一個喪失記憶的人已不再是他自己,而他曾經的熟人也是相逢不相識。影片絕大部分時間裏,老人安東尼的女兒安妮似乎由柯爾曼扮演,但有時候,她似乎又由威廉斯扮演。或者,也許根本就沒有威廉斯這個角色,她只是映射到父親眼中卻又無法立即確定的一個女人。而她的丈夫保羅在一些場景中由魯弗斯·蘇威爾扮演,另一些場景中則由馬克·加蒂斯扮演。這是癡呆症患者無法認出他們所愛之人的一個毀滅性的表現。對父親來説,這是一種令人恐懼和困惑的折磨,對女兒來説,這是一種令人沮喪和心碎的考驗。然而,混亂中,澤勒保持了敘事的連貫性。因為即便像老人一樣茫然無知,我們也能從外部追蹤到女兒及其周圍人的反應。因此,我們在噩夢之中,也在噩夢之外。我們知曉他是什麼樣子的,也清楚和他在一起是什麼樣子的。
霍普金斯的表演令人驚嘆
值得注意的是,《父親》令人目眩神迷的技術並沒有破壞其核心情感。為了呈現阿爾茨海默症患者的精神狀態和心理狀況,影片敘事看起來不無混亂而又充滿懸疑,但它同時還具備一種令人心碎的簡單特質。一個男人老了,且喪失了記憶能力,而他的女兒在經歷了一生的愛和奉獻之後,必須開始漫長而痛苦的告別過程。在六十年的職業生涯中,霍普金斯似乎已用盡了他給我們帶來驚喜的能力,但他在《父親》中的表現卻仍讓人驚嘆不已。他點亮了一個80歲的老人因癡呆症而失去理智的每個陰暗角落。他讓我們依稀感受老人昔日的神情,又清晰看到他如今的模樣。
霍普金斯既要扮演一個正在失去個性的人,又要為了讓人相信他一切正常而施展一系列防禦機制。他舉止優雅卻心態寒酸。他有時偏執無理,有時可愛迷人。他用突然出現的笑臉掩蓋驟然升起的困惑,又在虛張聲勢和脆弱憂慮之間巧妙切換。他喃喃自語又不知所措。安東尼在其全盛時期可能不是一個讓人感覺溫暖的人,但霍普金斯的表演表明癡呆症正在剝蝕他的尊嚴。他一刻不停地呈現衰老帶來的挫折,將力不從心的感覺和亦真亦幻的混亂融入其中。他遊刃有餘地駕馭微妙而多變的心理,從正義的憤怒,到凋零的怨恨,再到孩子般的脆弱。其虛弱的感覺以微小的增量呈現,一如影片緩慢地從白天進入夜晚。影片結尾,老人依偎在護理人員懷中睡去的場面令人動容,它提醒觀眾愛與溫柔能有效抵禦老年癡呆症患者深陷其中的心靈黑暗與精神黑洞。
揭示人之暮年的悲愴感
導演量身定做般將霍普金斯的名字和生日絲毫不差地賦予角色,而後者魂靈附體似的演繹沒有辜負前者的期望。就表演的真實度而言,柯爾曼扮演的女兒較霍普金斯扮演的父親不遑多讓。二人可謂棋逢對手。同時在過去和現在中掙扎的父親情緒變化莫測,心理陰晴不定,與此相應的是,無所適從的女兒如坐過山車般在不斷崩潰的情況下,眼含淚水卻面帶笑容,困惑沮喪,仍勉力應付,同時還抱有在睡夢中悶死父親的黑暗幻想。不管二人的關係之前是怎樣的,父親目前的情況只是進一步加深了他們之間的裂痕。
《父親》的敘事結構是橢圓的,其軌跡卻是線性的。安東尼是一個困在時間裏的人,過去虛無縹緲難以追憶,未來轉瞬即逝不能留存。而其丟失手錶又隱喻患有癡呆症的人在很大程度上生活在時間之外。這於人而言,雖生猶死,甚或生不如死。人之暮年,已似日薄西山,因記憶退化而失去對現實的把握,其對自我的侵蝕則更是雪上加霜。這種災難性的影響在銀幕上獲得如此令人恐懼的思考和令人心碎的見證,這使得《父親》具有一種內在的悲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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