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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新四軍老戰士的生命之歌

發佈時間:2021-06-25 10:44:32 丨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丨 責任編輯:鄭乾


本報記者戴威、胡銳、林翔

6月中旬,江淮之間,烈日當頭。

92歲的嚴明友低頭看了眼樂譜,手指在琴鍵上摸索起來。

琴聲時停時續,倒不是因為技法生疏,而是臉上不時掉落的汗水讓他有些分神。拿出手帕擦拭臉頰,又定了定神,他繼續彈奏起來。

前奏落下,他開始輕輕哼唱,沙啞的歌聲和著琴聲,傳向遠方……

《黃河大合唱》:我們心裏是有信仰的

見到嚴明友時,他正彈琴備課。

我們接連喚了幾聲“嚴老”,他才察覺到我們的打擾,起身道:“你們好,我不叫嚴老,我叫嚴明友,是個音樂教師。”

一時間,很難把眼前這個笑容和藹的老人和經歷過紛飛戰火的新四軍戰士聯繫起來。

80年前,那是一個烽火連天的年代。年少的他就和千萬同行者一起抗擊外敵侵略。

嚴明友的家鄉——安徽定遠,正是新四軍抗擊日偽的重要陣地。從小目睹日偽暴行和新四軍同鄉親們的魚水深情,13歲時,剛剛小學畢業的他便報名參加新四軍。因為年紀尚小,部隊拒絕了他上陣殺敵的請願,而是讓他去政工隊報到。

這個從未唱過歌、演過戲的農村孩子,陰差陽錯地和藝術結緣。

“苦悶時唱《松花江上》,戰鬥勝利唱《義勇軍進行曲》,走上刑場唱《國際歌》。那時候我們穿著草鞋唱歌,不為名不為利,只是為了抗日、為了革命。音樂是美的呀,音樂的力量超過戰爭!”老人一臉堅毅,眼裏仿佛閃過幾幀從前的影像。

他説,那時唱歌,既悲壯又幸福;那時生活,異常艱苦卻又充滿希望。

嚴明友告訴我們,當時部隊條件艱苦,平時根本吃不到肉,一個月的工資只能買一捧山棗、幾個雞蛋。“很少感到饑餓,從不會抱怨,因為我們心裏是有信仰的。”他説。

那時候,嚴明友最愛聽愛唱的歌是《黃河大合唱》。“只要聽到這首歌,就能感受到,中華民族是壓不垮的。”嚴明友説,大家都有信心,終有一天,會把敵人趕出國土,到那時每個人都能過上好日子。

不是所有人都等到了勝利那天,還有些人倒在黎明之前。

在嚴明友看來,現在的每一天“都是賺的”。“那麼多人為了國家犧牲,和他們比起來,我活得太久了。”他説,那些犧牲的戰友偶爾還會出現在夢裏,他們還是年輕時的樣子。

在嚴老師的課堂上,音樂教育和愛國教育不分彼此。

教孩子們嚴於律己,他會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希望孩子們勿忘國恥,他會教《太行山上》;讓孩子們熱愛祖國,他會唱《歌唱祖國》……

每堂課,嚴老師都會給孩子們講自己和戰友們的故事,告訴孩子們今天的一切來之不易,希望他們享受音樂、熱愛生活,更要熱愛祖國。

“我想讓孩子們懂得,金錢有價值,但世界上比金錢有價值的東西太多了。氣節、良心、人民利益……哪條都比金錢有價值。”嚴明友説。

《愛的奉獻》:把遺囑帶在身上

在定遠縣朱灣小學的孩子們眼裏,嚴明友老師是深藍色的。

一年四季,他把自己丟進一件洗得褪色的舊中山裝裏,配上一雙磨得發白的舊布鞋。

生活極盡簡樸,老人家“摳門”得可怕。

幾十年來,不到20平方米的破瓦房就是他的家。

一張桌子、一台煤氣灶、一口鍋、一架視若珍寶的鋼琴,幾乎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一碟鹹菜、一碗掛麵、一杯開水,就能打發一頓飯。

不過,老人家有時卻又格外“大方”。

每年六一兒童節,朱灣小學、朱灣中學的學生和工作人員都會收到一份特殊的禮物——一盒售價6元的綠豆糕。共計五六千元的花銷,對他來説,不算是小數目,不過這樣的禮物已送出多年。

嚴明友説,自己見不得別人落難。

每個月3000多元的退休金,除了600多元的個人消費,幾乎全部用在別人身上。捐給災區、捐給失學兒童、捐給需要幫助的人……

“我的錢都是黨和人民給的。”嚴明友説。他能捐出去的,甚至不止金錢。

在嚴明友中山裝的口袋裏,藏著一張人體器官捐獻志願者登記表,上面有一段遺囑:“我的一切器官捐給品德好的工人、農民、戰士患者……”這是一個秘密,他不願告訴任何人。有人猜測,他把遺囑帶在身上的目的,是擔心如果有天突然離去,最後的志願無法實現。

然而,這個願意為他人付出一切的老人,有時又和週遭的環境“格格不入”。

儘管枯瘦得像把稻草,他卻依舊鋒利。在很多人眼裏,他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怪老頭”。

“請客不到,送禮不要,奉承不聽,私情不搞,任何事只有自己做才是真實的。”這是他最常和孩子們分享的一句話。

他永遠在拒絕。

拒絕上級領導的好意,拒絕優厚的待遇,拒絕花環和榮譽……

這兩天,記者的突然造訪讓他平添了些心事。

“記者同志,我們私下聊聊天,不用報道出來,我這人沒有什麼好講的,就是個普通人,也沒做出什麼事。”嚴明友認真地説。

他的故事並不普通。

1952年,23歲的嚴明友復員被分配到江蘇盱眙縣文教科當會計,但他強烈要求到條件艱苦的學校教書。

“所有職業裏,只有教師有寒暑假,我想著假期可以去幫老百姓幹農活。”只當了63天會計的他,後來從盱眙回到家鄉定遠,從此再也沒離開過孩子。

60歲時,嚴明友上完了自己的“最後一課”。本該離開講臺的他卻猶豫了起來。

看到鄉村學校音樂教師短缺的狀況,他決定義務支教。“有人講農村孩子不需要學音樂,我不同意。”在他看來,音樂教育對於農村孩子來説,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音樂能培養抽象思維,陶冶情操,使人進步。”談起音樂的作用,嚴明友滔滔不絕。

原以為只是短暫駐留,不覺間又走過30個春秋。

朱灣小學的黃校長説,有一年文藝匯演,一位學生為嚴明友送上一首《愛的奉獻》,這位平日裏硬得像枚蠶豆的老人在台下竟然哭紅了眼。

《我的祖國》:沒什麼比給孩子上課更大

誰都想永遠年輕,嚴明友也不例外。

他倒不是嚮往更強健的體魄或更旺盛的精力。他只是覺得,自己的衰老和孩子們越來越不相稱。

膝下無子,他的身旁卻總有孩童相伴。嚴明友説,自己離不開孩子。

走在校園裏,不時會有學生小跑著向他奔來,奶聲奶氣地遞上一句“嚴老師好”。他總會欠欠身子,再認真地回一聲“你好”。

“我一輩子不用‘苦’‘累’這兩個字,因為我天天跟小孩子在一起,是很愉快的事情。”他説,自己已經很老了,老到忘記很多事情,但是教過的一屆屆孩子們卻留在腦海中。

嚴明友説,自己該離開孩子了。

“我的年齡和孩子們懸殊太大了,不好意思再和他們打成一片,我老得太不像樣了,是不是啊?”他咧了咧嘴,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

80歲那年,他就下過一次決心,作別心愛的孩子們。

這次告別只持續了不到一週,更像是跟孩子們請了個短假。

“兩個六年級的女生哭著找我,説如果我不教她們音樂,她們就沒辦法唱歌了。”嚴明友説,孩子們喜歡的不是自己,而是音樂。如果歌聲還能給孩子們帶來快樂,他就應該繼續下去。

“現在要依靠青年人前進,如果不向你們學習,我就是老頑固了呀。”嚴明友説,要想保持年輕,要想和青年人站在一起,學習永遠不能落下。

2006年,嚴明友做了個大膽的決定。時年77歲的他利用暑假自費到原解放軍藝術學院音樂系學習鋼琴演奏。

如此高齡,幾乎是零基礎學起,無異於天方夜譚。幾乎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的決定,甚至包括他的授業老師。

“教合唱的時候用鋼琴,小孩子會更感興趣,效果更好。”嚴明友的理由很簡單。

一萬多元的培訓費、無數個日日夜夜,手上的老繭又厚了一層。他終於可以在黑白格上為孩子們的演唱伴奏。

“如果鋼琴滿分是100分,那我最多只能打0.1分。”嚴明友笑著説。

他對自己永遠不滿足,對音樂卻絕對虔誠。

在他宿捨得桌子上,整齊地碼放著一疊歌單。每張歌單對應一首歌曲,開課前,他總要拿起毛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地抄寫歌詞、簡譜。

寫錯一個字,他就重新拿白紙再謄一遍。一張歌單,經常要寫三四個小時。有時為了不耽誤下午的課,他乾脆不吃午飯。“餓一頓又能怎樣?吃飯是最不重要的事情,沒什麼比上課更大。”嚴明友正色道。

課前一小時,他會到教室練聲。他説,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自己的聲音足夠響亮,坐在最後一排的孩子都能聽得清楚。

每當上課鈴聲響起,他的眼裏便會多些光芒,聚焦在孩子們的臉上。

採訪結束,仿佛是一堂課告一段落。

老人向我們微微鞠躬,又轉身離去。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人群中突然響起嚴老師的最愛:“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歌聲中,我們更加確定,一首歌會落幕,但總有些旋律聲聲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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