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經略邊疆遣使絲路》
李祥
從帶有“中國”銘文的漢代銅鏡,到讓人癡迷上千年、山水畫巔峰的宋畫,它們引得眾多藝術愛好者紛至遝來。時值清華大學110週年校慶,“水木湛清華: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萬物畢照:中國古代銅鏡文化與藝術”等系列重磅展陸續亮相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這處成立未久的展館已然成為藝術發燒友必至的打卡之地。
“讓每一個來到北京的海內外嘉賓,都能在我們的美術館、博物館等國家公共文化殿堂中,看到完整、系統的中華民族發展歷史、中華文明美術史。”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館長馮遠多年前的夢想正在成為現實。
他在黃浦江畔長大,北大荒的知青歲月成為他創作源泉;他是中國畫壇領軍人物,創作出《世紀智者》《屈原與楚辭》等知名畫作;他還是美育踐行者,“美育是解決一個人的靈魂的問題,美的靈魂、美的生活、美的生命的過程。”從中國美術館館長到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首任館長,未曾停歇。
《世紀智者》
2012年,在“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北京評審會現場。
際遇浮沉如河蜿蜒
大興安嶺南麓,松嫩平原上的查哈陽農場銀裝素裹。皚皚白雪吞沒了一切道路。2017年冬季,一輛越野車在路側白楊的指引下緩慢前行。當同行人還在感慨黑龍江的冬天超出想像時,馮遠默默坐在一邊,在窗戶上用手指尖、指肚和指甲畫了一幅小畫。“農場的一切都在心裏,不用張望。”
車停穩,農場宿舍區的樓門剛好打開。“大嫂子!”馮遠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鄉親,激動得抱住了她。進了屋,一群人早就翹首以盼。一一認出當年的鄉親後,馮遠與眾人圍坐在客廳。
近半個世紀過去了,查哈陽農場的一切在馮遠的記憶裏卻依然清晰。“這裡是我人生最大的轉折。”
出生在黃浦江邊,在老上海的弄堂裏,馮遠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那時候對未來的想法其實和畫畫一點兒關係沒有。”馮遠笑著説。11歲時,他出演了中國第一部兒童劇電影《寶葫蘆的秘密》。“最開始我是想做演員演電影的,覺得那個很好玩,可以塑造不同的人物。”
特殊的年代裏,父母的身份卻把這個夢直接扼殺在了搖籃裏。失落的馮遠漸漸遠離人群,和兄弟姐妹躲在角落裏。“但其實腦子裏想的還是電影。”這時,他拿起了鉛筆,開始在紙上根據電影情節想像著畫連環畫。餘下的空閒,馮遠把目光投向了領袖畫。“可能那時候我覺得,每畫一幅領袖畫,就能為我父母做一份貢獻。”漸漸聞名的馮遠常被各單位邀請去作畫。面對稱讚,他通常都是靦腆地致謝,“但我內心裏可能比較自卑,一直以為自己是只醜小鴨。”
這些領袖畫作確實給馮遠帶來了機會。很快,他被通知可以去工廠做工人了。然而,正在一家人喜氣洋洋地準備送馮遠進工廠上班時,上山下鄉的通知一夜間改寫了他的人生。
“那時候感覺自己像沙子,身不由己。不知道什麼叫上山下鄉,去幹什麼,將來能不能回來……”帶著簡單的行李和一肚子的問號,1969年5月,馮遠和數以萬計的青年踏上了開往各地的火車。
在“哐當、哐當”的陪伴下,火車離家鄉越來越遠。終於,連窗外的風景都陌生起來。“我沒見過那種廣闊,像極了俄羅斯作家列維坦筆下的雲,大朵大朵的雲。它們非常整體,天闊雲低,純凈明朗。”
經過火車、汽車和牛車的接力,馮遠來到了查哈陽農場。廣袤的大地上,一望無際的水稻已經成熟。稻田間,諾敏河擠出一條河道,蜿蜒流過人家、樹林、道路,見證著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的轉折與沉浮。
一床之寬包攬世界
1963年正式對外開放的中國美術館,是中國繪畫藝術的最高殿堂。無數畫家以能在此辦畫展為榮。年輕時的馮遠也不例外。
2004年,他由文化部藝術司司長調任中國美術館館長後,所面臨的不再只是創作,而是為美術館描繪一幅藍圖。他用24個字來概括:轉變觀念、轉換機制、深化改革、強化管理、開門辦館、優化服務。針對一段時間外界反映美術館降低藝術標準,“有錢就能辦畫展”的傳聞,掌門人馮遠著手聘請館內外專家組成藝術委員會以及藏品評鑒、策展和展覽資格審核小組,嚴把品質關。此外,一改過去美術館等人到府的做法,實行策展布展、廣告宣傳、學術研究一條龍服務,主動策劃、引進世界各國代表性藝術家和藝術精品展。
他曾夢想:讓每一個來到北京的海內外嘉賓,都能在我們的美術館、博物館等國家公共文化殿堂中,看到完整、系統的中華民族發展歷史、中華文明美術史。在舉國上下都在為實現中國夢而努力奮鬥的熱潮中,這一早已醞釀在他和廣大藝術家心中的美術中國夢也將成為中國夢內涵中重要的視覺內容。
追溯過往,他發現這一切的起點在那段知青歲月。“那時的知青從全國各地來,好多人都帶著書啊!”這些書從一個炕頭傳到另一個炕頭,即便翻爛了,在知青眼裏也仍舊是寶貝。從這些書裏,他們知道了資本論,知道了馬克思,看到了古今中外。對馮遠而言,文史哲的書籍還有另一個作用:就著這些文字,他在頭腦中愉快地構思畫面。連排班裏的種種故事不由人意,但紙張油墨外的想像卻天馬行空。
一個大鐵桶改成的爐子是宿舍唯一的熱源,15瓦的電燈泡心不在焉地照亮房間……帷帳以外,只有簡陋二字。但馮遠説,就這兩平方米的土炕,卻圍出了他的大千世界。
他常坐在帷帳裏看書,或者就著一點點光亮思考。“我仿佛能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看到了無數種想像中的人生。我一生就在這裡了嗎?遠離家人和故鄉,要在這裡紮根了?”
表面平靜的生活持續了三五年。當兵、招工、上學……隨著知識青年陸續返鄉,馮遠內心再起波瀾。“當我們一批批把同伴送走的時候,心裏充滿未知。尤其是當他們把行李扔在汽車上時,那種滄桑的感覺涌上心頭。”
汽車在雪地裏“吱呀吱呀”地緩緩開啟,向雪國最深處漸行漸遠。彼時馮遠常常一個人走回宿舍,好像在雪地上走出一個個省略號。
一次,在和好友、農場的拖拉機手童三強一起休息時,馮遠望著天邊若有所思,忽然冒出來一句話:“我將來,一定會在黃浦江邊作畫。”
茅屋一隅畫出新生
2008年,畫家馮遠出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名譽院長。對於高等美術教育,他有自己的理念:美術家常給人一種浪漫、與眾不同的感覺,培養美術家的高等美術教育,必須立足於培養的學子到社會上去,無論從事職業畫家,還是其他工種,他所學會的技能是能夠為社會服務的。這個社會需要並接受他所學得的技藝,這應該是主流和基本原則。
一如早年間,在勞作之餘,他始終不忘自己那份堅守。昏暗的燈光下,畫筆成了馮遠最後的倔強。他只能靠描摹名家繪畫作品來紓解內心的孤寂。
熱心的工友們時常帶著自家的熱乎吃食與馮遠促膝長談。“他們用非常平淡的方式告訴你生活的哲學。在他們身上能夠看到中華民族堅韌不拔、吃苦耐勞精神和樸素的古道熱腸。”
馮遠的心門也漸漸打開。他漸漸開始創作新作品。但這次,他的筆下不再僅僅是偉人,更多的是田間地頭的普通勞動者。
正是這些感情充沛的描摹,給馮遠打開了另一扇門。
初春的一天,還在田間勞作的馮遠被緊急叫到了指導員辦公室。見指導員一臉嚴肅,馮遠不禁緊張起來。
“馮遠你幹了什麼好事?人家來查你了。”不知所措的馮遠低聲回答:“沒有做什麼壞事啊。”忍俊不禁的指導員道出來龍去脈。原來,馮遠此前給《兵團戰士報》和《黑龍江日報》投了插圖。《春耕組圖》一共四張,惟妙惟肖地將農場勞作的場景展現出來。雖是春耕,卻滿懷希望。人物造型生動飽滿,組圖迅速刊發。隨後,《黑龍江日報》的同志打電話到連隊,向指導員了解情況。
喜悅迅速傳遍了整個農場。隊友、知青、軍隊幹部,所有人都為他高興。晚飯後,大家把馮遠圍起來,激動地把他拋向空中。如同過年一般,人們把最真摯的祝福都送給了他。“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繪畫帶給我的尊嚴,也仿佛看見了照向未來的一束希望之光。”
受到鼓勵的馮遠繼續發奮創作組畫、插圖。閒暇之餘,他還參加了軍地舉辦的美術創作學習班。由連環畫入門的馮遠,見識到了繪畫的多個門類。於是他四處借畫冊描摹鑽研。很快,窗戶紙做成的畫冊堆起了小山,馮遠也遇到了繪畫路上的第一位貴人。
“我是在軍區學習時認識的宋雨桂學長。”兩人一見如故,學長對馮遠很是照顧。這之後,宋雨桂專程從瀋陽跑到查哈陽農場探望。“對當時的我來説,既是一種慰藉,也燃起了新的希望。”
回到瀋陽後,宋雨桂向自己所在的遼寧省文藝創作辦公室提出要跨省招錄馮遠。頗費了幾番週折,兩年後招工指標終於下來了。
馮遠清楚地記得宋雨桂送來招工通知那天的情景:剛下牛車的他從土屋外面進來,知青宿舍裏一片狼藉:亂放的雜物、混雜了飯味、汗臭味的空氣,臟兮兮的取暖爐旁挂著襪子……“他見到我就説:‘很好,馮遠,這樣的苦你熬過來了,將來就不會再怕吃苦了,一定會有大成就。’”就這樣,來查哈陽農場的第八個年頭——1977年初夏,馮遠坐著嘎斯69吉普車,看著趕來送行的戰友漸漸消失在汽車反光鏡裏。
學堂沃土滋養靈魂
遼寧省瀋陽市沈河區朝陽街少帥府巷46號,是張作霖及其長子張學良的官邸和私宅。現在這裡人來人往,已經成為當地的熱門景點。半個多世紀以前,大帥府曾是遼寧省文藝創作辦公室的辦公場所。在這裡,馮遠接受了系統的理論學習,也見識了古今中外的各個繪畫流派。
入職不久,辦公室決定要在上海籌備19世紀法國農村風情畫展。由於馮遠是上海人,組織決定派他去協助辦展。在展覽上,曾經組織馮遠出版畫冊的編輯給他介紹了國畫大師方增先。一番寒暄後,方先生笑著告辭:“有時間來家裏玩玩!”
回到住處,馮遠趕緊查資料,才知方增先何許人也。“那麼大的畫家,居然就站在我面前!”馮遠説,“可那時候就是年少,把方先生最後的那句話當真了。”幾天后,馮遠帶著自己的圖冊,敲開了方增先先生家的門。兩人相談甚歡,方先生對這個後生晚輩很是看中,建議超齡的他直接報考研究生。雖然考取的過程經歷了一些波折,但方增先愛才心切,層層向上級部門爭取,終於要來了這個學生。這年12月中旬,馮遠接到了浙江美術學院的通知:12月28日帶著體檢表,將戶口報進杭州市。
在學校學生處辦理完登記,研一學生馮遠獲得了自己的第一個學號:78001。“我有幸成為恢復高考後浙江美術學院第一屆中國畫係研究生的一號學生。”
壓力接踵而至。報到時,馮遠已經落下了半學期的課。同學們對這個入學成績一般的空降生也充滿了好奇。
畫室、圖書館、食堂、宿舍,新生馮遠最大的“本事”便是刻苦勤奮。“在北大荒那些歲月裏,我漸漸明白,只有勤懇的勞動才會倉廩殷實。抱怨、害怕、自卑,都只能錯過下一個農時。”
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只是身體的勞作,在美院的日子則是精神上的錘鍊。研究生學習接近尾聲時,馮遠迎來了自己的豐收。
彼時,改革開放剛剛開始,中國畫的處境非常複雜:既面臨西方現代藝術衝擊,又要繼承傳統文化和藝術精神。人們在品評中國的人物畫時便有了雙重標準:既要求造型的相似,又強調筆墨韻味。中西藝術理念之間的矛盾和衝突,成為中國人物畫家無法回避的問題。
“我就進行了很多嘗試。”馮遠經過反覆實驗和自我質疑,在畢業創作時推出了《秦隸築城圖》。作品一經推出,便入選了1980年的全國青年美展,並獲得銀獎。這幅長約5米的巨制背後,是馮遠給出的回答:“將傳統中合理的內核提純出來,注入現代東方文化觀的血清,以此建構中國的現代繪畫。”在當時的背景下,這一回答切中肯綮。
事實證明,方增先先生眼光獨到。畢業後二十年間,馮遠多次在國內的重要美展中獲獎。他在進行主題性繪畫和風格實驗的同時,創作了大量取材于中國古代文學和歷史的繪畫。在1993年創作的《屈賦辭意》中,馮遠以白描手法表現了屈原的《離騷》和《天問》等楚辭名篇,呈現出屈原瑰麗斑斕的精神世界。1994年創作的《秦嬴政稱帝慶典圖》,縱2米、橫4米,表現了秦始皇稱帝時接受百官朝拜的盛大場面,畫面具有很強的裝飾性,凸顯了中國畫中線的獨特魅力。1997年創作的《金陵十二釵》則用彩墨結合的表現手法重新詮釋了這一被很多藝術家表現過的題材,生動地再現了曹雪芹筆下性格各異的十二位女子的風貌。
對於中國美術教育,馮遠有著更深遠的影響。文化部教育科技司任職期間,他執筆起草了《高等美術教育方案》。之後又受教育部和文化部共同委託,起草了《美術教育評估指標體系》。至此,我國高等學校的美術教育有了完整的培養和評估體系。在這個體系中,本科教學的主要目的是中國文化教育、中國傳統繪畫和基本知識技能的傳授,並設置了三分之一的課程鼓勵學生接觸新思潮、新理念,進行新的嘗試。
志為民族描繪圖譜
年少時的知青歲月,早就被馮遠收入內心。坦然吃下的苦,也鋪就了前行的路。他把秦隸築長城、屈原的楚辭一筆一筆畫在紙上,也完成了自己對人生的答辯;他組織參與多次大型美術創作,鼓勵美術家大膽創新,從“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到“中華家園”等一系列項目,貫穿華夏文明幾千年曆史的畫作呈現在世人面前,也為中華民族立下了豐碑……
每次帶人參觀國家博物館,馮遠都會對大廳裏的一幅畫著重介紹。這幅題為《黃河雄姿》的畫作,是宋雨桂的作品,更凝結了一代美術人的精神追求。
2016年11月20日,由馮遠策劃組織的《中華史詩美術大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開幕。加上2006年的《百年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廣大美術家共同為中華民族創造了一部貫穿古今的圖像歷史和心靈圖譜。
《中華史詩美術大展》剛剛策劃時,宋雨桂就主動請纓。為了畫好《黃河雄姿》,宋雨桂帶著學生王宏用了4年多時間,歷經采風、寫生,六易其稿。
最終的畫面僅截取黃河壺口的一個獨特視角、一個精彩瞬間。整幅作品遮天蔽日的構圖前所未有,使觀者刻骨銘心。“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已經病得很重了。”馮遠説,2017年5月5日,宋雨桂因病在瀋陽離世。“他為什麼要玩命呢?他説是民族大義在支撐著他。我覺得這就是讓我們能夠惺惺相惜的一種精神內核,也是世代美術人應該傳遞下去的品質!”
關心年青一代的成長,關注精神內涵的傳承也是馮遠一以貫之的教育理念。2004年任中國美術館館長,2008年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名譽院長,都創造了更多與年輕人接觸的機會。他立足國情,主張培養合格的勞動者;同時也不拘一格,突破體制限制聘用教授;在培養方式上,則將教學重點放在了公共經驗,而非特例上。
近年來,國內高校都在走跨學科這種複合型人才培養,研究型高端人才培養這樣一個發展道路。不少大學已經或正在籌建自己的藝術館、博物館,那麼,像清華大學這樣定位世界一流的高校,要建一個怎樣的藝術館?
帶著這樣的思考,2015年,時任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央文史館副館長、中國美協副主席的馮遠再添新職——出任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首任館長。他提出,區別於國家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和國內一些像美術館的各地博物館,它應該依託于大學學術研究這樣一個基礎,追求經典品格,追求高學術價值,追求創新意識,追求人性化服務,走研究性學術型高端路線,以收藏、研究、展示傳統經典藝術為側重點,兼顧、扶持和關注當下藝術新成果和當代創新藝術。而這還只是他藍圖裏的一部分。清華文創産業園、設計藝術家協會、高等美術教育和中國設計等大型展覽……不少構想正走進現實。
今年69歲的馮遠時常站在自己的作品前沉思,就像面對著一望無垠的黑土地。土地上凝結著人們辛勤耕作的汗水,畫作上也滲透著馮遠深沉內斂的思考。他説,那些艱苦的時光在歲月的長河裏終於耀眼奪目。
馮遠喜歡記錄自己的想法。他在自己的《東窗夜話》裏寫到:“大化流衍,滄海一粟,繪藝天涯,承先啟後,探其堂奧需傾一生心力。果若參透中國傳統文化精粹,又孜孜于中國現代藝術的耕耘,也就不枉為適逢盛世的當代中國畫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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