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8日,取材于某民間川劇團真實故事的影片《活著唱著》正式上映,圖為其海報。
與影片《活著唱著》演職人員合影。
電視劇《紅樓夢》裏飾演王熙鳳。
對後期製作精益求精。
1984年春天,她由川入京參加電視劇《紅樓夢》劇組的面試,一下火車就聽到來接站的製片主任任大惠的大嗓門:“誰是鄧婕?誰是鄧婕?”然而,當滿身疲憊、滿面塵土的她上前自報家門時,卻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遏制的失望。對此,她也只能自我解嘲:“我知道我自己,扔進人堆就找不見,個子太矮,才1米56,長相一般,皮膚又黑。”
也是那一年,參加完培訓班開始第二輪錄影,已經備選王熙鳳的她,終於拼到了中場,可以參加準決賽了。錄影當天,當她找到化粧室,發現參加當天錄影的其他演員已經開始化粧了。她怯生生地打聽誰為她化粧,有人讓她去墻上化粧單上找。她一張張單子找過去,一遍又一遍,沒有她的名字。問了一圈才明白,不起眼的她被忘了,當天錄影的40個學員,名單上39人,單單漏掉了她。
……
36年後的2020年8月,電影《活著唱著》的首映禮在中國電影藝術資料館舉行,鄧婕作為監製出場。儘管,這是一部新人執導、素人演員出演的小成本電影,她只是這部電影的幕後人員,但整場活動,幾乎她到哪兒,哪兒就是C位、焦點。人群好像藏不住她,哪怕那一晚影視圈大腕雲集、星光熠熠……
“川劇是流在我血液裏的東西”
影片《活著唱著》講述的是一個關於民間川劇團的故事,展現民間劇團團長趙麗(由其原型趙小利飾演)及她的團員們堅守與熱愛川劇這門技藝,頑強與從容的生活。最終,小人物的樂活與大時代的交錯,走向自我成全的和解之路。
“川劇其實是流在我血液裏的東西,我出生在川劇世家,15歲考了四川省川劇學校,川劇班學了五年,畢業分配到四川省川劇院,又是五年,整整十年。所以我説這個戲我必須做,他們的故事我必須要拍給大家看,這麼多年對川劇的情感在我心裏面的。”鄧婕穿一件寬鬆的T恤,待人隨和、説話平和,有問則答,並不設限,粧容舉止卻是嚴整的。
雖説父母都是川劇演員,但父親早逝,母親演出繁重顧不上照看她,在姨媽家長大的她小時候對川劇並無太大興趣。
那時候,正是樣板戲風靡全國的年代。鄧婕抱著收音機,把八個樣板戲聽得熟熟的,“小時候喜歡京劇,八個樣板戲都會唱,像《紅燈記》,李玉和、李奶奶、李鐵梅全能唱下來。那會兒《紅燈記》改了幾個版本,我都記得改在哪兒了,怎麼改的。那時候反而覺得川劇不好聽,都是高腔,用四川話唱,土。”
上了川劇學校,頭些年學的也是現代戲、樣板戲,抄搬京劇的多。對川劇,鄧婕仍然愛不起來,人長得嬌小,那些高大全女性的角色裏,她找不到表演的感覺。直到1977年,學校恢復了傳統戲的教學,她才在《拷紅》《別洞觀景》等經典摺子戲的學習中,開始漸漸了解川劇、喜歡川劇。畢業戲,她連唱了14場《拷紅》。
“可能是父母的遺傳基因,我從懂事開始,就夢想著當一名演員,那時候都講工農兵,同學的理想是當醫生、當老師、當兵,可我覺得那都和我沒關係,我就是要當演員的。”
夢想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記得有一次,在學校排《審椅子》,我覺得自己挺不錯的,可到最後演出,老師説我矮,上臺不好看,硬把我換下來了,找了唱做都不如我,可個子比我高的同學。我那時候很難過,也想,要不改行吧,可除了演員,我真的什麼都不想做。”
真正體會到川劇之美,還是在畢業進團後了。上世紀70年代末,她跟隨省川劇院去北京演出。那時院裏雲集了一批年富力強,又有豐富表演經驗的演員,而那一次演出的又都是川劇的骨子老戲。作為跑龍套的青年演員,她有大量的時間站在側臺觀摩,“那真是絲絲入扣的表演!”她由衷感慨,把“絲絲入扣”幾個字咬得很重,川劇大師的表演,對角色演繹之準確、之細膩、之生動、之高級深深震動了她。
震動歸震動,可是並沒有在臺上實踐領悟的機會,那時,團裏年輕的演員大多站站龍套,連上臺唱幾句的機會都很少。即便這樣,川劇依然潛移默化地給了她滋養,讓她今後在影視表演中多了許多層次,也多了許多手段。
《紅樓夢》中鳳姐亮相的一場,書中描述“一語未完,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説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只見一群媳婦丫環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如何把這樣經典的文字描述落實到表演中?既彰顯王熙鳳的特殊身份,又營造先聲奪人的效果?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過後,她應該用什麼樣的步伐,進入客廳呢?她設計了許多種方案,最後選取了川劇中花旦跑圓場的舞臺碎步,飄忽、急切,又有藝術的美感。
在劇組,學習加拍攝用去了三年半的時間。《紅樓夢》拍完,她決定留在北京。從此再未正式登臺唱過川劇,可對川劇的那份情感卻一直放在心裏。
歷經7年終於殺青
《活著唱著》早在公映前便已收穫滿滿——入圍第72屇戛納電影節“導演雙週”單元唯一中國電影;獲評第22屇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最佳影片;以真實身份首次觸電的四川民間川劇團團長、主演趙小利摘得“最佳女主角”桂冠。
時間回溯至2012年,一部講述成都石板灘鎮的民間川劇戲班的紀錄片引起了張國立的注意,他唏噓感慨地把片子推薦給鄧婕,並建議她拍部電影出來。
看完片子,那些草根藝人的執著和樂觀打動了鄧婕。她決定把故事搬上銀幕。雖然草臺班子的表演並不專業,但那種生猛、韌性的藝術生命力,正是川劇最有感染力的一部分,而他們對表演的熱愛、他們和那些看他們戲的底層觀眾的不離不棄、憂樂共生讓人動容。
趙小利説:“我還是喜歡幹(川劇)這行,喜歡在舞臺上表演。我的妹夫一直喊我和我丈夫去浙江表演變臉,一年能掙十多萬。可是最後我們還是沒有去,畢竟變臉噴火什麼的只是雜耍,川劇還有好多好多更精彩的。”
他們的堅持也是鄧婕最想表達的:“做川劇的人,感觸最深的走到好多地方,什麼飯店呀酒店呀火鍋店呀,給食客表演變臉。還有很多商業演出,用變臉吐火什麼來代表川劇文化,我每次看到都覺得特別難受,那些真的不代表川劇。川劇有現在留存的800多個劇目,表演非常多元、非常有魅力,唱詞也寫得非常生動優美。”
為了更多在影片中展現川劇之美,在歷經7年時間電影終於殺青時,鄧婕總覺得欠缺,最後還是執意去了成都,又補拍了一段《別洞觀景》的唱段。而這一段在影片中呈現時,有種夢幻般的華美。
其實《別洞觀景》劇情很簡單,講的是白鱔仙姑到人間,癡迷人間美景的故事。可這戲卻是川劇折戲中花旦戲的經典,唱做並重,非常考驗表演功力。
鄧婕很細地給筆者講這折戲,講它的好之所在。還專門從手機上找出《別洞觀景》的唱段來聽。背景裏是很大的電聲音樂,“站在了船頭觀錦繡,千紅萬紫滿神州。侍兒且把船槳扣,好讓流水送行舟。青松翠竹繞雲岫,泉水涓涓石上流”……川劇的高腔在電音的節奏中飄飄蕩蕩地穿著遊著,有種奇妙的歡快舒暢。
“好聽不?”她問。
筆者點頭。
“我唱的!”她笑起來,小得意飛揚在眉梢,很動人。
哪都有“紅蜘蛛”
香港作家李碧華曾寫過一篇《就等一個紅蜘蛛》的小文,文章講到87版《紅樓夢》中競爭王熙鳳角色之事,説在等待分配的時候,鄧婕發現宿舍墻上有紅白兩隻蜘蛛在爬行,白蜘蛛大,紅蜘蛛小。恰好像她的不起眼和對手的超強大。鄧婕於是把紅蜘蛛看作自己,白蜘蛛看作對手,暗自觀察它們的競爭,白蜘蛛一路領先,可卻中途拐彎,而紅蜘蛛照著目標一路向前。她因此信心大增,筆者於是發出感慨,“我想,因為這冥冥中的暗示,爭取角色可能更積極了,而鳳辣子的霸氣世故傲慢自信便油然而生,所以勝出。”
關於兩隻蜘蛛的故事她曾經寫過,而此後的選角過程中,她最強勁的競爭對手中途退出似乎也印證了這兩隻蜘蛛的暗示。這個故事後來被許多87版紅樓迷所津津樂道,覺得鄧婕得到這個角色真是運氣好,她也曾在一次節目中説,自己運氣不錯,王熙鳳的角色好像是天上掉下的餡餅。
雖説打小就認準走演員這條路,鄧婕也有自己的考量:“舞臺可能不適合我,因為我自身的條件在那兒,上臺大概也只能演個花旦戲。而且我不能勒頭,一勒上頭,我就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這樣她只能上臺不勒頭,自己學著越劇粧自己化,把眉毛給化挑上去。“但戲曲演員不勒頭,你想,什麼戴鳳冠、戴帥盔的戲,那都沒法演。”
“趙小利説她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她在臺上演戲,台下觀眾滿滿的,鼓掌喝彩什麼的。對我來説,在省川劇團五年,我從沒有享受過這種快樂,因為沒機會上臺。就是上了臺,《水漫金山寺》,人家演白素貞,演小青,你演一蚌殼,怎麼可能享受到和觀眾互動、一同完成一場戲的快樂呢?很壓抑,真的很壓抑。也沒有人能説話。你看看書吧,記得有一次看莫泊桑的小説,還被人告了,説我偷偷看黃色小説……
“我去參加《紅樓夢》劇組選角前,已經演過電視劇了,雖然沒有多少戲份,也沒有多少影響力,但我知道自己是適合影視表演的,我很上鏡。我也不會把那種程式化東西帶到影視表演裏,因為影視表演是實景,而且它遠中近景狀態不同——如果近景,你用舞臺上那麼誇張的表演就滑稽可笑;而遠景,你就可以化用一些程式化的表演,但把它生活化。我能把控這個,我心裏是知道的。其實(《紅樓夢》)劇組當時在成都選演員的時候,廣州那個《三家巷》的電視劇定了我演區桃,是女主。”
“一邊是定好的女主角,一邊是激烈到近乎殘酷的競爭和完全不確定的未來,為什麼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三家巷》,去了北京?”筆者問她。
“那是《紅樓夢》呀,而且是央視拍的,全國選角色。這完全沒有可比性,既然我的錄影已經被選送北京了,那無論如何也要去試一試!”儘管這麼多年過去,時過境遷,她的回答仍是斬釘截鐵。
從她的講述裏回溯她的心跡,看見的是一個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識,對想要達成的目標執著追求的姑娘。
她常説自己是個做事漫不經心的人,是天賦和運氣造就了她。但同時她信奉的是:機會來了就好好把握!
而她把握機會的方式,則是“聰明人下笨功夫”。在《紅樓夢》劇組的三年半,她幾乎沒有看過她所生活的北京城,連女孩子最喜歡的逛街,她記憶中大約也只有一兩次。生活幾乎被演戲和準備演戲這兩件事全盤佔據——反覆讀原著,請教老師;不斷琢磨劇本、琢磨角色,沒有搭戲的就和石頭對練……
她覺得在《紅樓夢》拍攝的過程中解放了天性。那一段時間她在北京沒有什麼朋友,而她本身又是好靜、待得住的人。寂寞時光中,陪伴她最多的是劇本,是劇本裏王熙鳳這個角色——她的性格,她的生活態度,她看待情感的角度,她處理事情的方式,她怎麼在人前説話,她如何在暗夜思考……
她一直把“她”當現代人來演,“她”就在她身邊,或許是她的朋友,或許是她的親人,而有些時候,她穿上為“她”設計的服裝,“她”就是她自己。
“她”給了她自信,讓她知道做自己是一件多麼好的事。
在《紅樓夢》的世界裏,鳳姐也不過才十幾歲,可多大的事兒她都可以應付自如,從未怕過事兒,也沒躲過事兒,有些事她可能做錯了,有些人她可能辜負了,但自始至終,她沒有後悔過。
朝朝暮暮相處了這麼久,鳳姐讓她學會了相信並解放自己。
拍攝完成,她選擇留在北京,依然是未知的未來,依然有無數的不確定,她只聽從內心。
許多年過去,有人説王熙鳳的角色成了她無法逾越的高峰;有人説婚姻生活耽誤了她的事業。
她聽了,一笑而過。
“我是覺得要演戲就演好戲,演一部是一部,你演那麼多幹嘛?而且現在那些婆婆媽媽,千篇一律,什麼個性都沒有,你演她有什麼意思?我拍了那麼多戲,吃了那麼多劇組的盒飯,那我也享受一下生活。以前還想在專業上做更多嘗試,現在不想了。以我這樣的自身條件,還能一直在這個行業裏,出一些不錯的戲,我很知足。我覺得演員要演自己的拿手戲,沒必要成為千面人。”
“我對目前的生活狀態很滿意。每天生活都很規律,早睡早起。我在家養了很多花,精心伺候它們,調理得特別好。當然事情來了還是要做,比如《活著唱著》。你選擇做的事就一定把它做好,盡一切可能做好。我兩個孩子都是最需要陪伴的時候,那你幫助他們更好的成長就是最大的成就。”她如數家珍地羅列著孩子最近一次的考試成績,這科多少分,那科多少分,驕傲和滿足溢出來……
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感受她從容的生活態度。你會覺得,那只看上去決定命運的紅蜘蛛,出現或者不出現其實並不重要。唱著活著是一種生活狀態;而活著唱著,卻是一種生活態度。當你牢牢地掌握自己的命運時,哪都有紅蜘蛛。(周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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