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硯秋演出《鎖麟囊》的資料照片
◎水滿則溢
由於疫情的原因,很多院團和業餘愛好者通過網路直播、短視頻進行清唱“雲”演出。前幾天網上聽了某位著名程派表演藝術家演唱的《鎖麟囊》“春秋亭”一段,原本應該是“少女初嫁”,猛地一聽是“二嫂改嫁”(山東呂劇有一齣《李二嫂改嫁》),最後才明白,合著是“祥林嫂逼嫁”。
經典淪落如此,反而在網路上大行其道,一些演員和觀眾反以為美。究其原因,演員僵化地學流派,碎片化地進行戲曲普及,受眾片面、盲目和情緒化地接收,三方合力,最終讓薛湘靈在春秋亭的風雨中,從青春期直接跳到了更年期。
早熟的薛湘靈
對於演員來説,清唱似乎很容易,人一戳嘴一張,只要不荒腔走板臺上改腔,基本上這演出費就掙著了。
但仔細琢磨,其實清唱掙錢理應更難才對。與歌曲相比,演員唱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同時,她也無法用造型服飾提醒觀眾所唱人物的性格、身份,一切只能通過肉嗓子在觀眾的腦海中呈現——一方面用唱段的旋律腔調,另一方面是演員的聲音造型。
《鎖麟囊》這出家喻戶曉的程派名劇,講的是富家小姐薛湘靈出嫁途中在春秋亭避雨,遇到同日出嫁的貧家少女趙守貞。趙守貞因無嫁粧又遭嘲笑而痛哭,薛湘靈遂贈送自己裝滿寶物的鎖麟囊以助其安家度日。後薛湘靈因水災避難,在已經發達的趙守貞家中又見鎖麟囊。最終二人結拜金蘭。
“春秋亭”這一折所演是薛湘靈出嫁,避雨、遇趙、送囊,此時的薛湘靈青春靚麗、嬌嫩驕矜、意滿神足,説話想必應該是情緒飽滿的,語音應該是輕盈而細嫩的。同時,作為大家閨秀,懂文化有禮貌,在外説話聲音不可太大。可以説,這是此時薛湘靈人物性格的總綱。
在總綱之下,還有人物性格的細節。當她偶然遇到一位哭哭啼啼的另一位新娘子,好奇心陡起。可是,一位剛出閨閣的小姑娘,哪有滿世界打聽閒話的道理,只能偷偷地讓丫鬟跑腿去打探,這個時候必然就有羞答答的一面。知道了對方的情況後,薛湘靈起了急公好義之心,一方面讓老家仆將自己的鎖麟囊送去,一方面又教育行事不妥的丫鬟,這個時候必然有急有嗔有驕有善,還要有羞,“麟兒哪有神送到,積德才生玉樹苗”,過去的女生再外場,也不能隨便跟人家説自己生孩子的事兒。
因此,在節奏上自然是先緩後快再而疾,最後一句“救她饑渴勝瓊瑤”,道理講明白了,情緒也就徹底釋放。
“春秋亭”人物的性格和內心活動很豐富,真的能夠唱明白、唱動人並不容易。我們無緣得見程硯秋先生的舞臺表演,但是僅僅從他留下的錄音資料中,也能感受到他塑造此時薛湘靈所用的聲音造型。
首先,他的嗓音並不寬,但以氣托聲,以字行腔,就會讓聲音顯得輕而不浮,很有靈性,“細聲細語”。其次他的聲音位置比起一般青衣發音固然靠後,但不是全靠腦後音,整體還是偏前一些的,這樣聲音就不會顯得“老繃”,而在陰平字上,聲音還會顯得比較亮,不沉悶,有活氣。再次,程先生善於運用滑音,並在一些腦後音上耍小腔兒,加上運用氣息,使得音斷而意不斷,這樣能夠把人物的嬌嗔之感帶出來。最後,程先生這段唱很有“彈性”,特別是每句最後一個字,如“暴”“寥”“轎”等,縱然是“搖條轍”,但絕對沒有狼嚎之音,不放大,反而適當縮小。程先生的這段唱行雲流水,遊刃有餘,雖然他演唱的藝術特點很突出,但沒有咬文嚼字之感,更沒有憋腔較勁之力。整體上將無形寄于有形之中,而有形最終是為了無形,這依然沒有脫離中國傳統藝術追求自然的美學之道。
可是,現在的程派藝術家們唱的不是薛湘靈,唱的是他們認為的程硯秋,結果就造成發音一定靠後,腦袋一定摘音(即顱腔共鳴),摘音而無氣,有氣則無力;有力則聲濁;聲濁則砸夯;砸夯則鬼怪;鬼怪而變味兒,變味兒則審醜。特別是一些人在唱“處”“破”這些字的時候採用“打嗝”式發音方式,好像是用氣碰撞喉頭髮出的怪音。
我常想如果程先生直播清唱“春秋亭”,固然高大壯的身形不像剛出閨閣的小姑娘,但我能閉著眼聽啊,能根據他的唱在腦海中幻想出一位大家閨秀啊,可是今天的程派演員呢?
真的是這些藝術家不懂戲理,或者不懂程派藝術精神嗎?我一個外行人都懂的道理,內行能不懂嗎?關鍵的問題在於,藝術家有沒有獨立自省的藝術創作精神?有沒有以“我”為主,根據自己條件變化而變化的智慧和勇氣?有沒有始終保持對舞臺的敬畏感?
畸形的戲曲碎片
清唱這種表演形式,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于各種晚會之初,便引來了爭議。但由於市場化和收視率的需要,戲曲清唱已經不再是個問題。但是在今天,當短視頻和網路直播迅速流行,清唱對戲曲藝術鑒賞的破壞性是有必要重新認識的。
短視頻長不超過3分鐘,短則幾秒、十幾秒,它無法完整地展現一齣戲,甚至一個唱段;而網路直播固然可以完整地呈現出一台晚會或者一整齣戲,但由於觀賞方式和觀賞心理的變化,觀眾通常是隨時進出,也不能保證完整地看完演出。
更不用説傳播者為了更好的傳播效果,通常只選擇他們認為最為精彩、最能調動觀眾情緒、最能夠獲得流量的片段來播放。無疑,戲曲清唱“多快好省”地符合了這個條件。
清唱的本質是戲曲的碎片化,即把敘事為主的戲曲藝術打碎,成為一段段以抒情為主的演唱藝術;過去人們先認識整齣戲,再熟悉或者喜歡一段唱,所以偶爾為之的清唱並不會影響戲曲作為敘事藝術的本質。但是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通過網路第一次接觸到的是唱段或者唱腔,而不是故事,更提不到綜合性的表演,這樣就造成很多人,特別是剛接觸戲曲的人士被一葉障目,把戲曲當成歌曲來欣賞,而沒有形成戲曲所需要的審美習慣。
實際上,即便是這一片葉子,有的時候也未必是新鮮的,很可能是腐朽衰敗的。視頻社交媒體傳播注重的是“短平快”,追求的是感官的刺激,而不是耐人尋味的“好壞”,這也為畸形的演唱提供了市場。
此外,我們不能不重視飯圈文化的影響。一些所謂的藝術家確實擁有大量粉絲和捧角者,這些人或許曾經為藝術家年輕時的天賦和追求所傾倒,而當藝術家功成名就、不思進取時,他們則起鬨架秧子,不分良莠,用流派的大帽子去糊弄外行人,以“病”為美,最終以訛傳訛,誤導大眾。
扭曲的受眾認知
當演員和傳播者隨意“糟踐”薛湘靈的時候,受眾往往很難保持清醒。看過整齣戲的觀眾或者戲曲愛好者,對薛湘靈早就産生了理想化的藝術形象,因此他們能夠分辨良莠,用藝術鑒賞的眼光去品評和分析這些戲曲碎片。
大量剛接觸戲曲的觀眾很難擺脫短視頻和直播的炮火轟擊,也無法明白戲曲清唱與唱歌的區別,由此産生對戲曲藝術的片面或者歪曲印象,其負面影響是很難估量的。
不要以為這是危言聳聽,很多人會認為某相聲演員的《鎖麟囊》就是真正的程派;某相聲演員拯救了京劇,甚至已然是京劇大師……這顯然就是觀眾的片面認知對京劇藝術形成了反噬。
面對短視頻、網路直播等新型大眾傳播方式,戲曲工作者自然不能拒絕,但無疑它也帶來了新的課題,新的挑戰。不管未來如何解決這些困難,有一點是肯定的——演員,不管是年輕的,還是成名的,不管是彩唱還是清唱,都必須以再創造的精神、嚴謹的藝術態度去對待每一次演出——演員可以老去,但不能讓薛湘靈早熟,更不能讓京劇藝術早死。
畢竟,真吃過見過的觀眾,都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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