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這一行當,離不了觀眾。”春節檔過去了,元宵檔結束了,情人節檔也已消散,上海品歡相聲會館創始人之一的成海濤,眼巴巴瞅著一個個黃金檔期走遠。
4月2日,品歡復演。距離這家民營院團上一場的封箱演出,已過去69天。“我們成立12年來,即便中途更換駐場劇場,也從沒有超過兩周沒演出的。”成海濤説。
上海大世界,四樓。三盞攝影補光燈將現場照得透亮,品歡的演員們春節後第一次重聚:班主兼另一位創始人金岩穿著黑色短袖,正讓同行的演員幫忙畫眉;徐強帶來了吉他,找了個角落自彈自唱;最年輕的搭檔吳春夢、沙慶慶,一人背一個書包,裏頭裝著一藍一紅兩件長衫,這是為即將開始的表演準備的。
然而,這註定是一場沒有現場觀眾的演出。一番糾結後,最終商定復演只在網上直播。
可是,演員們卻興致勃勃——太久沒上舞臺,所有人都想念那種身在劇場的感覺。
復演
“直播間要不要6點半就開?先讓觀眾進來?”身兼直播主持人的金岩,看上去比平時演出前更緊張。他們給自己安了個新身份——駐場大世界的期待劇場復演的院團。
大世界仍未恢復開放,偌大的遊藝區不見往日喧鬧,除了品歡一行,只余幾位擺弄著機器的攝影師。直播現場看起來仍維持著過年前的裝飾,白色樓梯扶手上纏滿了桃花枝,那原本是為一場盛大的國風遊園會準備的。疫情突如其來,大世界匆匆關閉,時間好似暫停在1月25日。
演出所在的大世界四樓展廳,主打沉浸式體驗,擺了不少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物件、老藏品,儼然是上海石庫門弄堂的場景。金岩拎著小矮凳,挑了個書報亭的景,往矮凳上一坐,隨手把快板放在面前的矮櫃上,直播的背景就算搭建好了。“這直播演出,擱以往,叫作‘比倉促還倉促’。”
實際上,演員們來得很早,一個個提前來熟悉錄影機位置與演出流程,認真勁兒絕對超過平日。畢竟,這是漫長假期過後的第一次重聚。
往常,算上各個大小劇場的演出,品歡一年場次共兩三百場。對慣於登臺的演員們而言,不用排練就登臺説相聲,實在算不上難事。難倒他們的是對著一方螢幕,當一回主播。
距離7點半的復演還有10多分鐘,金岩與提早涌入直播間的觀眾聊了起來。“都説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沒演出也不能閒著,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同行知道;三天不練,觀眾知道。”
7點半到了,直播間敞開,觀眾從一百、兩百,很快跳到一千、兩千、三千,不停地送出“小心心”。金岩近視,在矮櫃上又放了一個手機,以便及時觀看觀眾反饋。
相聲講究抖包袱,金岩就拿直播間的音浪與觀眾送出的“可樂”埋梗,增加互動,間或秀幾下快板。徐強依舊抱著吉他登場;吳春夢、沙慶慶換上長衫候在一旁,兩人準備了個猜地名的段子。
這場相聲直播,觀眾量比品歡演過的任何一場劇場演出都要大,但效果如何,他們心裏沒底。“相聲直播能不能走出一條新的路子來?我們不清楚。”金岩説,“但演比不演好,有比沒有好,怎麼復演都是服務觀眾。”
直播
“直播永遠不能替代劇場,劇場的價值就在於現場體驗。尤其是相聲,很強調現場的氛圍感。”這是成海濤的堅持。
兩位創始人想法趨近。金岩直言,儘管也拍段子、演短視頻,但如果沒有疫情,直播在他看來,就不是相聲演員應該考慮的方式,“相聲是以聊天的形式説笑話,得到現場觀眾反饋後,才能決定下一步動作。它是半即興式的,是演給真人的。這與直播是矛盾的。”
不過,關於這次復演,直播早就定了,問題只是演出現場“帶不帶觀眾”。
一開始,復演的時間定於3月28日,一個週六。地點選在大世界一樓的露天舞臺,原因無他——露天的環境,空氣流通性好。當時上海乃至全國的疫情防控形勢都已向好,企業有序復工復産。儘管復演的難度相對更大,但暌違舞臺已久的相聲演員們“需要一場演出”。
“演是一定會演,也一定要演。”成海濤記得,第一次把“可能有演出”的消息發到微信群時,暫態一呼百應。
成海濤同演員以及大世界的負責人一連開了好幾次會,“擺在面前的有三個選擇:帶觀眾、帶少量觀眾,或是完全不帶觀眾。為了安全,最後還是敲定不帶觀眾”。
“如果直播能讓演員們聚在一起,那就要去試。”這是金岩的動力。
市場風向如何,要怎樣活下去,民營院團的敏感度超過國有院團。在這座邁向“亞洲演藝之都”的城市,註冊的民營院團總數已超過300家。
就在品歡復演的同時,由上海市演出行業協會牽頭的2019年度上海民營院團績效測評也在進行中。截至4月初,在匯總了82家民營院團演出資訊的基礎上,統計得出去年全年總演出場次突破1.6萬場,總收入超過2.5億元——數據與上一年相較,穩健增長。然而,疫情之下,今年的成績單呢?是否必然留有遺憾?
遺憾
上一場演出在兩個多月前,品歡留了遺憾。原本票賣得極好,上座率本該有八九成。然而,疫情消息傳來,一記當頭棒喝:有觀眾匆匆退票;堅持來劇場看演出的,也都戴上了口罩。
那是1月23日,品歡的己亥年封箱演出,地點在九江路上有百年曆史的上海人民大舞臺。金岩與搭檔馬春然準備了《孟德回憶錄》《三借芭蕉扇》《歡天喜地賀新年》;徐強、應時出演《彭客第一炸》;吳春夢、沙慶慶出演《外語專家》,都是各自的拿手絕活。
在上海,品歡有兩個駐場劇院,一是黃河路上的長江劇場,一是豫園裏的豫上海劇院。兩個都是民營的小劇場,座位數兩三百,演出頻次也高。人民大舞臺卻不一樣,劇場座位數足足翻了三倍,對於民營院團的相聲演出來説,是十足的大劇場。
可是,己亥年封箱演出的上座率最終只有五六成。金岩上臺前,為了活躍氣氛,特意戴上口罩,準備了一個與口罩有關的段子,“但如果可以選擇,誰樂意寫這種段子?”這場相聲演出最終少了點紅火的賀歲氣氛。偌大的劇場,觀眾們即便被臺上包袱戳中了笑點,笑聲也是悶在口罩中的。
對於品歡農曆年底最重要的這場演出,吳春夢唯一的感受是“急匆匆”。他與搭檔沙慶慶的《外語專家》是當晚頭一個節目,此前在小劇場演出多次,每次台下都是笑聲陣陣。但那一晚,半數買了票的觀眾失約,劇場空了一半,演出效果大打折扣。晚上8點演出結束,吳春夢與戴上口罩的演員們合影后,急忙往火車站趕,他訂了9點半發車回老家的火車票。
那一夜,上海風雨交加。
當時誰也沒想到,品歡的這場封箱演出,成為疫情來襲後的滬上最後一場文藝演出。封箱次日,上海市政府召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會議,決定啟動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響應機制,取消各類大型公共活動。1月24日中午起,各大院團、劇院先後發佈公告,宣佈取消後續全部演出。
“疫情過後,我們能不能成為最早復演的演出團體?”成海濤無數次問自己。
停演
原本,2020年在成海濤的計劃裏,是一個突破性的年份——他計劃把品歡每年總量200多場的相聲演出,提升至300多場。
原本,除夕前結束全年工作後,演員們只給自己放了一週假,打算2月7日就在豫上海開箱。緊隨其後的情人節檔,成海濤訂了中國大戲院的場次,打算大幹一場。
這次停演的時間之長,超出了品歡所有演員的預料。
每年2月是上半年演出的旺季,春節檔、元宵檔、情人節檔,售票火熱的好檔期接連不斷。眼瞅著無法順利開箱,成海濤只能緊急叫停了中國大戲院那場演出的售票。
錯過大劇場,對兩位創始人而言,並不僅僅意味著經濟損失。因為從小劇場走向大劇場,這條路並不容易。
有個故事,成海濤、金岩兩人經常講。品歡成立後,有段時間,金岩經常路過蘭心大戲院,他玩笑般感慨:“如果能在這裡演一場多好啊。”轉天,聽到這話的成海濤就把場租交了。
“相聲,相在前,指表演、表情;聲在後,指説話、聲音。太遠了,看不清演員的臉,很難真正體會到相聲的魅力。”六七百人的劇場,金岩此前沒登過臺,擔心票賣不出去,焦慮得每天給票務公司打電話。“沒想到,演出前十來天,票售罄了。硬著頭皮演完,效果還挺好。”
這是品歡大劇場演出的開端,到如今,這個相聲團體幾乎每月都有一兩場大劇場演出。成海濤很自豪:品歡時常登臺的劇場,正是在劇場及展演空間最密集的“演藝大世界”。
“不過,遭遇疫情,今年的計劃很難實現了。”成海濤算了一筆賬:今年2—4月,三四百人的小劇場演出至少40場,票房損失150萬元左右;而單單中國大戲院一場,預期票房也能達到30萬元。
品歡相聲會館的大本營在虹口足球場附近的一個創意園區裏,會館的大門特意改裝成了朱紅色,門上安幾個銅釘,頗有些傳統韻味。春節後很長一段時間,街上少見行人,成海濤照舊天天去辦公室上班。而演員們都各自在家,辦公室終日只有他一人。“那是最愁的時候,因為不知道哪天才能復演。”
3月下旬記者第一次見到成海濤時,他剛剛與園區簽完租金延期支付的説明。“演出行業靠源源不斷的票房在支撐,而無論有沒有演出,辦公成本、工作人員成本一直都在。”他有時候也自嘲,“一整天最忙的事,變成了申報相關文化扶持基金。”
自救
沒有演出的日子,成海濤一直在嘗試自救。
3月8日是品歡上半年唯一的促銷日。“我們出了套預售票,10張票380元,不限場次,全年都可以看。”沒想到預售票成績還不錯,一共賣出了兩三百套。成海濤拿這套票救急,緩解了一部分資金壓力。“更重要的是,看到了觀眾對劇場演出的期待。”
疫情陰霾之下,文化行業確為受影響較大的行業,中小微文化企業的經營壓力尤甚。上海已出臺支援疫情期間文化企業“20條”。
但自救方為根本之計。成海濤、金岩與演員們花了大量時間,一同線上策劃、創作、多地錄製,完成了20來個融入相聲、快板的公益性抗疫小作品。他們偶爾也能承接一些相關機構的抗疫宣傳。“儘管收入不比正式演出,但可能比起同行還算好。”成海濤告訴記者。
在民營院團中,相聲這行當,還談不上旱澇保收。因此,不少相聲演員都屬於“斜杠青年”(指不滿足單一職業的生活方式,選擇擁有多重身份的年輕人)。
在微網志上,徐強首先是一名足球解説員,其次才是相聲演員,當然,他還是位熱愛吉他的民謠歌手。這兩年,他又多了個身份——南昌川菜館老闆。2008年,徐強拜相聲表演藝術家李金鬥為師,後加入“相聲第二班”,在北京鼓樓西大街的廣茗閣,一連演了17年。期間,他還給央廣寫過三年半新聞稿。兩三年前,他回到江西南昌定居,由於愛吃川菜,就開了家可容納十幾桌的小飯館,還混搭賣洋酒。吸引徐強的,是南昌的煙火氣,“江西夏天,淩晨三四點燈火通明,大街上開著不少飯館”。品歡有演出時,他就從南昌坐火車來上海,演完再回去,一直兩地往返。
“90後”吳春夢、沙慶慶也一樣。吳春夢和朋友成立了一家文化公司,主要從事茶、花道、香、手工方面的公共文化活動,兼售賣茶葉、香、手工製品。沙慶慶則從事自閉症兒童行為矯正相關的工作。
但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或多或少波及到了每個人的“主業”。徐強的川菜館,無論堂食還是外賣,開業時間都比往年延後。吳春夢的文化公司,春季活動基本都被取消,只能以春茶售賣為主,收入銳減到正常時期的三成。沙慶慶為自閉症兒童開設的課程由線下轉為線上,但課程頻次與學員都大為減少。
“更重要的是想念舞臺,不上臺就感覺生活缺少了點什麼。”吳春夢説,劇場演出,就是演員的興奮點。
最近,金岩寫了個疫情期間相親男女的段子,苦於“演不了”。“相聲説的是及時感受,求快。一般只演當周的事兒,就連當月的都嫌晚。時間過了,這包袱就過了,沒法演了,這是最擔心的。”
“喜劇是剛需。不久後的將來,總有正式回歸劇場的一天。現在還是看得到希望的。”眼下,成海濤反而不愁了,因為“只要在工作就不會慌”。他早早計劃好了下一步:等疫情結束,哪怕“再把票價降一降”,也要安安心心把場子再度暖起來,“就像劇場離不開演員,相聲演員也離不開現場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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