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中國的民族器樂舞臺上一股浮誇的演奏風氣似乎越來越盛。筆者在最近所見的幾場民樂音樂會中感受尤深,一是因為參演者多為我國一流音樂院校的老師或學生、各種獎項的獲得者,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中國民族器樂演奏水準的較高水準和未來走向;二是因為部分演奏者在演奏民族器樂時用力過猛的浮誇演技實在“辣眼睛”,讓人不忍直視。
這種在民樂演奏時的刻意大幅度肢體動作並非個別現象,已經成為中國民樂演奏舞臺上的一種“常見病”。似乎頭不甩一甩,身子不晃三晃,肩膀不抖一抖,就不足以表現內心情感的跌宕,有些已成為一種毫無必要的程式化“起范兒”。臺上的演奏者不停給自己“加戲”,台下的筆者卻只敢閉著眼睛聽,一睜眼就“跳戲”,好好的一曲《昭君出塞》,技巧方面可圈可點,卻因浮誇的肢體表演破壞了整體美感,毫無婉約古典氣質,活脫一個梅超風,哪還有一點兒明妃的影子?
每每看到這樣的民樂表演,都感覺是將好端端的一個青衣閨秀,強行濃粧艷抹,毀其清麗,撲面而來儘是滾滾的風塵氣息,令人既恨且痛。而目前在中國有器樂表演專業的各大院團、高校中,這種情況並不少見。且如果老師持有此種表演審美,學生就會有樣學樣。老師指導學生,學生模倣老師。甚至有的老師會在教學時專門指導學生“如何豐富肢體語言”,要“拉開架勢”,而這樣教育出來的學生畢業後也大多數會成為一名老師,若再以同樣的審美教導自己的學生,如此代代相傳,則民族器樂危矣!
與此相對的是另一位二胡資深教授、演奏家,含蓄內斂,沒有多餘的假動作,專注向內,只在必要時由樂弓牽引身體自然而動,演奏者和音樂渾然融為一處,猶如武俠小説中的人劍合一,那一刻音樂廳內只剩下音樂和觀眾,沒有任何擾亂觀眾欣賞的矯揉造作,也沒有誰會因為演奏者的某個舉動而從音樂中分神。漸漸地,臺上台下也融為一處,只剩下二胡的深淺吟唱回蕩在空中。樂聲細微處如羽毛輕撫心弦,一曲《二泉映月》在不動聲色中便控制了全場觀眾的呼吸。一曲終了,演奏者方從音樂中“析出”,謙謙向觀眾致意,掌聲雷動。這兩種完全不同風格的演奏者恰巧同臺演出,高下立現。顯然,後者看似“不動聲色”,卻蘊無窮氣勢于內,展現了真正高級的器樂演奏之美。
以上看似表演風格問題,實際深層次是民族器樂演奏審美問題。個人認為,民族器樂演奏所表現的美應至少涵蓋五個層次:一是中國音樂美學之大美,二是樂器本身特質之美,三是所奏樂曲之美,四是演奏技巧之美,五是演奏者內涵修養之美。五者合而為一,才是民族器樂演奏的完整審美。
存在浮誇問題的演奏者,往往在熟識樂器、理解樂曲和技術技巧上苦練,卻在中國音樂的審美哲學和自身文化修養上用功不足,殊不知後者往往是一個演奏者能否走向更高更遠的關鍵。因為器樂的技術是有天花板的,當技術到達一定高度後,決定其藝術成就高低的,往往是演奏者的綜合涵養,這個涵養就包括他對中國音樂審美和傳統文化的理解。達到這一點,需要日積月累,無法速成,看過多少典籍,讀過多少文章,了解多少其他傳統音樂,有過多少思考,都體現在其中,騙不了人。反觀當今高校的民族器樂人才培養,更多的重視技巧訓練,而對演奏者文化涵養的栽培滋養實在不足。
中國的音樂美學深受中國哲學影響,以儒道釋為主。儒家講究“大樂與天地同和”“天人合一”, 《禮記·樂記》雲:“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音樂的産生源於內心情感,是一種自然而然、由內而外的過程,而非故意為之。音樂的情感表達是“盈于內”而“動發于外”,不能逆向而行。道家講“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有“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哲學觀,是崇尚自然、不為物累。佛教禪宗傳入中國,講究的是“明心見性”,“在佛教看來,內容即形式,形式即內容,將二者割裂、對立的‘分別心’都是‘不究竟’的‘妄見’。禪宗對‘複雜形式’的反對,是因為禪主張‘頓悟’,認為一旦‘明心見性’,便可以‘立地成佛’,一切複雜的形式,有時就像‘磨磚作鏡’,根本達不到你主觀的目的。”(田青《禪與中國音樂》)顯然,儒道釋三家著眼點雖各有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都反對繁複的形式,講究簡約,這也是中國音樂美學的一大重要特點。用中國的樂器演奏中國的樂曲,毫無疑問首先應符合中國的音樂美學觀,表現中國的音樂之美,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前面所述那種在演奏時加入浮誇動作的做法也不可取。
如果將音樂的境界分為技術、審美、意境三個層次的話,能夠準確地將一首樂曲演奏完成,不跑音,不錯音,不掉板,完成各種指法、弓法等要求,就大概達成了技術的層次,當然這是不容易的,需要寒暑苦練。如果能在完成技術的基礎上,融入對中國音樂美學的理解,完成樂曲內在情感的塑造,做到“曲有情”,則基本完成了審美的層次。至於最後的意境一層,最難達到也最難言説,是“羚羊挂角”的個人體悟,是虛實相生、物我兩忘、意境相融。簡單來説,如果演奏家可以讓全場的觀眾都能隨其演奏同呼吸共起落,“神與物遊”,神與樂遊,那就幾在意境中了。
我們也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理解這個問題。中國音樂美學崇尚中和、內斂和氣韻。善用留白,懂得虛實相間,也是中國藝術的一個共通點,是一種大智慧。于無言處傳妙義,于無筆處成妙境,于無聲處聽妙音,有氣,有韻,然後氣韻生動。哲學大家馮友蘭在通辯中國哲學史之後曾感慨:“富於暗示,而不是明晰的一覽無余,是一切中國藝術的理想,詩歌、繪畫以及其他無不如此。”中國藝術的最大妙處就在於這無言之處、無筆之處、無聲之處,是“言有盡而意無窮”,是于無聲處聽驚雷,以有盡表現無窮,是“美在象外”的大境界。
“唯樂不可以為偽”!無論處於音樂的哪一層境界,至少一點,在從事音樂演奏時,保持一個“真”字,並不困難,既不要失了音樂的本心,也不要失了自己的本心。美的姿態必出於自然,看似“素面朝天”的演奏,實際是一種自信。當然這種自信並不盲目,背後要有深厚的文化學養積澱做支撐。
大道至簡,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那一瞬間才有力量。忘掉那些故弄玄虛的假動作吧,民族器樂需要回歸樸素而高級的美學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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