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歲登臺唱《四郎探母》,10歲拜師專攻凈角,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尚長榮已跟中國戲曲打了70多年交道。改革開放以來,他博採眾長,不斷創新、豐富京劇藝術。《曹操與楊修》裏富有詩性的曹孟德、《貞觀盛事》裏直言進諫的魏徵、《廉吏于成龍》裏鐵骨錚錚的一代名臣……他是舞臺上一個又一個精彩角色的塑造者,更是有靈魂、有本事、有擔當、有情懷的中國戲曲人。
功成名就並未讓這位京劇大家停歇前進的腳步,近年來他從網路直播、3D電影到京劇連環畫,“玩”得不亦樂乎,只為了讓京劇藝術能被同時代的廣大觀眾接受。如今,年近八旬的尚長榮依舊身板挺直、聲音洪亮,一站上舞臺,仍是戲文中活靈活現的西楚霸王、三國梟雄,唱念做打毫不含糊。耄耋之年,有人勸他可以歇歇了,他卻道:“藝無坦途,唯有攀登。”
【人物檔案】
尚長榮,1940年生於北京,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首批傳承人。曾三次獲得“中國戲劇梅花獎”,是中國戲劇界首位“梅花大獎”得主,三次獲得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並獲得文化部“文華表演獎”以及全國先進工作者、上海市勞動模範等多項殊榮。
尚長榮出身梨園名門,是京劇四大名旦之一尚小雲的幼子。從小受到家庭藝術熏陶,他10歲正式拜師學京劇花臉,先後師從陳富瑞、蘇連漢、侯喜瑞、李克昌等名家。他嗓音洪亮、寬厚,融“架子”“銅錘”于一體,形成獨特的表演風格。尚長榮為創新京劇、傳承傳統藝術作出傑出貢獻,主演新編歷史劇《曹操與楊修》《貞觀盛事》《廉吏于成龍》大獲成功。他1991年加盟上海京劇院,于2011年被國際戲劇協會授予“世界戲劇大使”稱號、2013年獲第二屆中華藝文獎終身成就獎、2014年獲第六屆上海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2017年被授予中國文聯終身成就戲劇家榮譽稱號。
緊貼人民的心,戲曲創作才能撥動觀眾心底的弦
尚長榮出生於1940年的北京,5歲就登臺唱娃娃生,四九城裏國民黨強弩之末的混亂是一段灰暗的兒時記憶。他目睹梨園同仁毫無尊嚴地艱難生存,戲園子被砸,台下槍聲大作、臺上四下逃竄……老先生們縱使有心也無能為力,只好以自己的一方舞臺堅守著道德的底線。在民不聊生的舊社會,京劇還有出路嗎?帶著深深的困惑,父親尚小雲遲遲不同意幼子拜師學戲。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解放軍入城那天,古都沸騰了。市民、學生和工人們如潮水般涌向部隊將要經過的線路,幾乎人人手拿小彩旗。有的人還拿著臉盆往解放軍的車前灑水,免得暴土揚塵中解放軍戰士吃到塵土,看不清解放軍的儀容。當時,尚小雲和筱翠花(于連泉)正在西單長安大劇院演出,尚長榮就站在劇院高高的凳子上朝外瞧。長長的隊伍行經長安街,解放軍的威武雄壯、群眾的熱烈歡呼,化作孩子眼中最鮮亮的一抹紅。
“那個年代,大家都經歷著社會巨變、行業變動,‘唱戲的’成為文藝工作者、人民藝術家、國家的主人。這不僅是稱謂的變化,更是政治地位、心理認同的改變,這是從未有過的、揚眉吐氣的自豪感與親切感。”尚長榮回憶,父親和哥哥們參加了由解放區文藝幹部授課的戲曲講習班,連著兩期,整整四個月。每次學習完回家,他們都會第一時間與家人、同行分享對新中國文藝政策的理解。而年少的尚長榮在西單長安劇院觀看了秦腔《血淚仇》和《窮人恨》,頭一回接觸來自解放區的文藝作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這種印象,逐漸成為一種烙印,深深地影響了他,讓他懂得戲曲紮根人民、反映的是人民的心聲。
生活天翻地覆地變化著,梨園也向他敞開了懷抱。尚長榮10歲拜師凈角名家陳富瑞正式學藝,他如饑似渴地汲取藝術養分,更用最大的熱情擁抱生活、擁抱人民。1959年,尚長榮來到陜西省京劇院。在生命中最繁盛的年華,他深入農村、工廠和部隊,到田間地頭為鄉親們演出,下工地、學燒炭,體驗生活,作品《延安軍民》《平江晨曦》等皆得益於這些經歷。1965年,劇團排演反映鐵路工人生活的現代京劇《秦嶺長虹》,他到嘉陵江畔的鐵路建設工地下生活,與工人們一起睡“泥窩子”,一起參加加固路基的勞動。改戲時,包括他在內的18位主創來到成昆鐵路工地,尚長榮依舊住工棚、鑽隧洞,甚至爬上高高的橋墩與工人們一起幹最危險的重活。在那個火熱的年代,他的汗水灑在了那一塊塊熱土上。
“我過去的生活是走‘三門’——家門、劇團門和劇場門。深入工農兵以後,我被基層民眾的艱苦和樸實打動了,演員就應該與他們打成一片、融為一體。這樣演出來的戲,才能真實地反映他們的生活以及他們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尚長榮認識到,戲曲工作者要感知和緊貼人民的心,才能創作出滿足他們精神需求的作品。
心中“不安分”因子在東海之濱得以“孵化”
父親尚小雲過世後第三年,我國拉開了改革開放的序幕,春風吹拂神州大地,也掀動了西北的戲曲舞臺。當時的尚長榮已是享有盛名的花臉大家、當仁不讓的“臺柱子”,在當地擁有五室一廳的大屋和專車。日子過得紅火,可他心裏産生了一個“不安分”的念頭。
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大多有蘇聯文學情結。尚長榮最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一段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繁瑣的劇團管理工作牽扯了尚長榮大量精力,甚至讓他無暇顧及舞臺創作。作為一個戲曲演員,沒有戲演、創作停滯,就是“碌碌無為”。同時,他也在為京劇現狀揪著心,電影、電視、話劇,甚至兄弟劇種都在進步,唯獨京劇仍然以“固守傳統”自居而踟躕不前。1987年,一年只演了6場戲的尚長榮,終於耐不住耗費藝術生命的“安穩”。他懷揣《曹操與楊修》的劇本,聽著貝多芬悲愴的《命運》,登上綠皮火車一路南下,敲響了上海京劇院的門環。“那時真的是前途未卜,但就有那麼一股子勁兒想做點事情,要跳出這汪平靜的淵水。恍惚間,我甚至在想,這究竟是戲劇融入時代的‘命運抗爭’,還是我個人藝術前途的‘命運抗爭’?”那一年,尚長榮47歲。
尚長榮在上海無親無友,他卻覺得與這座城市緣分深厚。1951年,尚長榮第一次隨父親在上海登臺,著名的天蟾舞臺座無虛席,喝彩聲如同驚雷乍起,把他嚇了一跳。直到今天,每每走到福州路,尚長榮仍會感慨萬千、駐足良久。1983年,尚長榮帶團來上海演出,最爆棚的不是經典劇目《將相和》,而是新編戲《射虎口》。“這座城市最富創新、求新以及銳意求索的精神,這種精神激勵著我、吸引著我。”或許是與這座城市的創新精神不謀而合,尚長榮的“不安分”因子在東海之濱得到了“孵化”。
1988年7月,驕陽似火,《曹操與楊修》劇組正式成立。那一年上海真熱,排練場在京劇院二樓倉庫旁,只有幾臺小電扇,吹出的是熱風;場地上還堆著道具和雜物,跳蚤橫行;尚長榮住的宿舍又小又悶,夜裏赤著膊也沒法睡,只能繞著樓下的停車場一圈圈地遛彎兒。他當時順口編了一首詩:“熱浪襲人,汗流滿面。屋似烘箱,心煩意亂。求索藝術,忍苦實幹。功成之日,體重減半。”
儘管條件艱苦,但大家心很齊,各方面都取得了藝術突破。扮相上,尚長榮仍然用京劇臉譜,只是將炭條眉微調為劍眉,把三角眼改成長目,將唇上的黑痣挪到眉上,這就增添了英武之氣。在尋找角色內在支撐點時,尚長榮嘗試把曹操作為一個“人”來演,抓住角色“偉大”和“卑微”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進行性格塑造和心理推演,其藝術震撼力是巨大的。1988年12月13日,《曹操與楊修》赴天津參加全國新劇目匯演,一炮打響,被評為首屆中國京劇節唯一金獎,尚長榮也被評為首屆上海白玉蘭戲劇獎榜首。從此,上海多了一個“新曹操”。
1991年,尚長榮舉家南遷,落戶申城,正式加盟上海京劇院。之後,上海京劇院又陸續推出新編歷史劇《貞觀盛事》和《廉吏于成龍》,“尚長榮三部曲”終於完滿。他説自己與上海一拍即合,藝術追求“如魚得水”“如虎添翼”,“我需要這樣的氛圍,需要這樣的團隊,需要這麼好的觀眾。上海需要我,我更需要上海”。2014年,尚長榮被授予第六屆上海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這是褒獎他以創造性的藝術勞動,為新時期以來京劇新劇目創作演出作出的傑出貢獻。
對藝術常懷敬畏心,京劇要激活傳統融入時代
“曹操的笑”“魏徵的直諫”“于成龍的鬥酒”……尚長榮在舞臺上留下了許多華彩篇章,令人拍案叫絕。如今,《曹操與楊修》被譽為“新時期中國戲曲里程碑式的作品”,而“三部曲”也先後獲得第一、三、四屆中國京劇藝術節金獎(榜首),幾乎囊括了中國戲劇界所有重要獎項。回眸近30年來的創作歷程,尚長榮目光炯炯、語氣堅定:“藝無坦途,唯有攀登。”
戲曲藝術創新,必須攥緊傳統文化的根脈。“萬變不離其宗,我們的傳統是不能丟掉的,這是我們的根,不管怎麼變,都不能離開文化的根。我們要敬畏傳統、繼承傳統、研究傳統,還要激活傳統。”在尚長榮看來,“三部曲”中所有“創”與“改”都建立在傳統根基上,所有唱腔與表演也都是“有根之木”“有源之水”。《曹操與楊修》第四場採用“反二黃慢板”來展現曹操的心境;《貞觀盛事》第二場的“四平調”來自傳統戲中生、旦行的專屬,用在此處表達魏徵的舒暢心情也十分恰當;《廉吏于成龍》則在眾多傳統板式的基礎上融入了崑曲的“吹腔”和山西的民歌、方言,在最大程度地吸收傳統養分的同時,也大量汲取了非本體的音樂元素。“對傳統報以最大的尊重,對創新也給予最大的包容,既要擺脫抱殘守缺的‘僵化’,又要切實防止‘走火入魔’的‘異化’,不能只顧外包裝而背離戲曲的本體核心。這不但是劇院的審美理想,也是我的堅守、尺度和根本。”尚長榮説。
刻畫鮮活角色,要找到滋養內心的沃土。為了揣摩曹操的內心世界,尚長榮細讀《觀滄海》《龜雖壽》等名篇,一字一句地解讀《舉賢勿拘品行令》等政令,從傳世文本中追尋古人的人生足跡;為了把握魏徵的個性,他不僅熟讀《諫太宗十思疏》,還專程前往魏徵故里汲取創作靈感;排演《廉吏于成龍》時,他一路顛簸趕到山西省方山縣,從於成龍的出生地捧回一杯泥土,放在舞臺上象徵高潔操守的竹箱內,作為“鎮戲之寶”。“只有踩著這樣的泥土,才能走進戲中人的生活,感受到他們精神的力量。”
海納百川,須得有開放包容的心態。戲曲藝術創作者不僅要做到“聞過則喜”,更應欣然、及時地“聞過則改”。《廉吏于成龍》在京劇藝術節上斬獲頭名,大家歡欣鼓舞時,某雜誌刊登評論文章,直言不諱地批評“于成龍”有不切實際的“高大全”。尚長榮立刻拉著編劇們,對照文中的批評意見共同修改劇目。經過11次大修改、無數次小修改的“于成龍”最終呈現于舞臺,並在之後獲得中國戲劇戲曲類所有獎項即“大滿貫”的殊榮。在鄂州演出那會兒,當“這是湖北黃州的紅土,滲透著荊鄂赤子的熱血;這是武昌江畔的流沙,記載著世代平民的甘苦”的臺詞響起時,台下掌聲經久不息,散場後觀眾仍不願離去,這是真正唱到了大家的心坎上。
品質精益求精,一字一句打磨出精品。《貞觀盛事》1999年首演,2002年獲得“文華大獎”,但尚長榮並不滿足,仍希望劇目能精益求精。本著“小改大提高”的原則,劇組在4個月裏組織多場專家研討會,一字一句,精雕細琢。魏徵最後一場有句臺詞,最初是“怎能不清身自律”,後改為“怎可不清身自律”,最後有位“高人”提出,能否改成“敢”字,“怎敢不清身自律,以身作則”。好,一字值千金!
胸膛裏揣著滾燙的心,要把京劇藝術傳下去
“三部曲”紅遍大江南北,但並未讓這位京劇大家停歇前進的腳步。近年來,尚長榮常常走出國門,向世界傳播京劇。2017年9月,他與史依弘攜手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和普林斯頓大學連演數十場《霸王別姬》,並通過網路向全世界直播。“時代賦予了劇場藝術新的挑戰,戲曲人應該勇於接受,通過唱腔和表演,講好中國古今人物的故事,傳遞中華民族悠久的文化藝術、優秀的民族精神。”
2008年,尚長榮在上海電影製片廠拍攝了由鄭大聖導演的京劇電影《廉吏于成龍》。幾年後,上海京劇院準備攝製京劇電影《霸王別姬》,導演滕俊傑提出要加拍3D全景聲版,這對主演之一的尚長榮來説可是“正中下懷”。20世紀60年代,他第一次戴著眼鏡在北京大觀樓看立體電影,觀摩的就是上海拍攝的電影《魔術師的奇遇》。當時他就琢磨著想把戲曲拍成立體電影,40多年後夢想成真。影片獲得世界3D電影最高獎——金·盧米埃爾獎的青睞,評委從幾百部參評影片中遴選出29部電影,其中就有《霸王別姬》。之後,尚長榮又主演了3D全景聲京劇電影《曹操與楊修》《貞觀盛事》,讓戲曲借著電影的翅膀,飛向世界。
年近八旬的尚長榮如今依舊忙碌著,一方面竭盡所能把中華文化傳出去,一方面致力於把京劇藝術傳下去,他笑稱這是藝術生涯的“重點轉移”。從2014年開始,上海京劇院以一年一齣戲的速度進行“三部曲”的傳承。從唸白、唱腔,到劇本分析、歷史背景,乃至人物的身段動作,尚長榮將所有細節“掰開揉碎”了教給年輕人,“三部曲”終於有了青春版。“老師是一把鑰匙,幫學生打開藝術靈感的門。我並不希望他們依葫蘆畫瓢地照搬,而是期待他們在學習過程中激發各自的獨立思考和獨特見解,更期待他們能夠舉一反三,提升在其他傳統戲和新編戲中的編演能力。”尚長榮寄語年輕演員,要以“死學”為依託,紮根傳統的土壤,方能“用活”。“成大才不靠捧,靠自己的追求與磨練。”
記者手記
笑的學問
剛走到京劇院四樓辦公室的門口,就聽到屋裏傳出的一陣笑聲,爽朗、洪亮、寬厚,很有識別度——那便是尚長榮。老先生正與友人煲電話,聊一些舊事,講到微妙處,禁不住哈哈一樂。見記者來訪,他忙站起身來打招呼,嘴角挂著笑意。
與愛笑的人交談,氣氛果然鬆快,老先生的“故事會”縱覽70多年,橫跨大江南北。談起兒時往事,他美滋滋地翻出微信裏收藏的《老北京叫賣組曲》,誇讚“北京人藝老藝術家們的吆喝,就是夠味兒”;回憶與工人們一起睡“泥窩子”、鑽隧洞、修橋墩的苦日子,他卻品咂出藝術之花綻放的甜美;説到橫行老排練廳的跳蚤,他哼著劉秉義的《跳蚤之歌》,似乎還“樂在其中”……
尚長榮愛笑,也喜歡研究笑,甚至琢磨出一套“笑的技法”。傳統戲中曹操以狂笑、奸笑居多,在《曹操與楊修》裏,他就設計了冷笑、陰笑、怒笑、噴笑、譏笑、逗笑、滿足的笑、舒心的笑、爽朗的笑、威嚴的笑、由笑轉哭,讓曹操在舞臺上“活”了起來。《貞觀盛事》裏,他又打開思路,魏徵的僵笑假笑,李世民的尬笑,再到自我解嘲的笑,最終兩人由衷地開懷大笑,一笑泯前嫌。“笑的技法來源於真實的生活體悟。創作應當進入自由的王國,擺脫一切束縛,以紮實的功底和敏銳的悟性,竭盡手段把生活藝術化。將舞臺表演與生活積累交融在一起,那演戲才叫一個愜意,哈哈哈。”尚長榮説。
愛上了尚長榮的笑,這笑聲中有開放包容的藝術觀,也有豁達樂觀的人生態度。有人曾問他,娛樂明星收入那麼高,傳統藝術從業者會不會有心理落差?尚長榮笑著反問,與當年參與“兩彈一星”工程的無名英雄們比,會有落差嗎?跟隱姓埋名一輩子的科學家比,會有落差嗎?作為戲曲人,不要糾結于“一畝三分地”的利益,要想靠這個職業掙大錢、發家致富就趁早改行。既然從事了這行,就要吃得起苦、耐得住寂寞、禁得住誘惑!
笑對人生,讓人敬仰;笑的學問,令人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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