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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旬作曲泰斗杜鳴心漫談創作:用音樂表達感情

發佈時間:2018-11-15 10:01:16 丨 來源:北京晚報 丨 責任編輯:鄭乾


11月8日,立冬後的第二天上午,天氣晴朗微冷,中央音樂學院落葉紛紛。一位身穿呢子大衣、戴著鴨舌帽和細邊眼鏡的長者騎著自行車穿過校園,手上一雙格子圖案的毛線手套讓總是帶著笑容的他更添了一種親切的可愛。車子穩穩地停在琴房樓前,兩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學生一路小跑跟在後頭。“我們是來接杜老師的,但是差點跟不上,他騎得太快了!”——這位腿腳靈便、行動瀟灑的“杜老師”,正是今年已經90歲高齡的作曲家杜鳴心。一把座椅,一張小幾,再加上一架三角鋼琴,90歲的杜鳴心漫談音樂創作,依舊話語清晰,條理分明。

真正的“桃李滿天下”

1949年,21歲的杜鳴心成為了中央音樂學院的年輕助教,四年後,他赴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作曲,畢業時再度回校執教,近70年來,杜鳴心為人熟知的“教授”和“作曲家”兩重身份,都是從這裡起步的。

10時整的講座還沒開始,琴房樓演奏廳裏,許多聽眾已經慕名前來,他們當中既有音樂專業的學生,也有已然白髮蒼蒼的樂迷,工作人員正在分發接下來要用到的譜例。為了這場《音樂創作漫談》的講座,杜鳴心做了精心準備,雖然時間並不算長,但“幹貨”滿滿,三張八開大小的紙上印著密密麻麻的五線譜,杜鳴心還親手抄寫了一部分簡譜,空白處也寫滿了批註。從貝多芬的“命運”講到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又講到自己所作的《牡丹仙子》和“春之採”,作曲時至關重要的“主題”被杜鳴心娓娓道來。為了能讓大家有更直觀的感受,每講解完一段,杜鳴心都會從座位上起身,在鋼琴上演奏一遍。黑白琴鍵上,曾寫下無數經典旋律的雙手依舊靈活自如。當《快樂的女戰士》熟悉的曲調響起,幾乎所有聽眾都不約而同地拿起手機,記錄下了眼前奇妙而溫情的一刻。

作為老師,杜鳴心可謂真正的桃李滿天下,施萬春、王立平、張丕基、葉小綱、王黎光、徐沛東等眾多著名作曲家都曾隨他學習;作為一名作曲家,杜鳴心的作品實實在在地影響了幾代人。1958年,杜鳴心與吳祖強合作了舞劇《魚美人》的音樂,從那之後,曼妙靈動的《水草舞》選段成為了無數琴童必練的經典鋼琴曲目;1964年,國慶十五週年之際,吳祖強、杜鳴心又找到當時更年輕的施萬春、王燕樵和戴宏威,頂住時間緊迫的巨大壓力,成功譜寫了至今常演不衰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其中,《快樂的女戰士》活潑雀躍,《萬泉河水清又清》旋律悠揚,極有黎族風情,這兩首經典的配樂都出自杜鳴心筆下。

1978年,改革開放的巨浪洶湧而來,這一年,杜鳴心正好50歲。在任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主任的同時,杜鳴心的創作又走上了新的高峰:包括“春之採”、“獻給鼓浪嶼”在內的5部鋼琴和小提琴協奏曲,舞劇《玄鳳》《牡丹仙子》配樂,多部交響樂、管弦樂作品以及大量的影視音樂都誕生在這四十年裏。去年,89歲的杜鳴心還受國家大劇院委約,創作了京味兒十足的《北京頌》,首演時轟動全場。在不久前的“歌唱北京”新作品音樂會上,《北京頌》再次奏響,又贏得了觀眾飽含敬意的滿堂彩。“筆耕不輟”四個字,是杜鳴心作曲生涯最真實的寫照。

一直以來,杜鳴心的作品都被視為“用洋樂器講中國話”的典範。對於年輕一輩的作曲家,杜鳴心給出了自己的建議:“改革開放以後,交響樂各方面的發展突飛猛進,作曲家一直試著把現代技法和我們的民族特色結合起來,前景是非常令人欣慰的。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我們當然可以用現代的、西方的作曲技法,這是完全需要學習和借鑒的,可它們永遠都不能代替我們自己的民族音樂。”

戰火中踏上音樂之路

從童年時期開始,音樂就陪伴著杜鳴心。1928年,杜鳴心出生在湖北潛江,因為父母都愛好音樂,小時候,杜鳴心就用家裏的手搖唱機聽戲曲和當時的流行歌曲,但這段美好無憂的舊日時光很快埋葬于日本侵華戰爭的烽火。1937年8月,淞滬會戰打響,父親率部隊開往上海前線。臨行前一晚,父親帶著妻兒去漢口劇院看了一場荀慧生的演出,杜鳴心絕不曾料到,這是他與父親最後一次相聚。第二天早上,杜鳴心還沒睡醒,父親就趕回了部隊,幾個月後,父親在蘇州河保衛戰中陣亡殉國,家裏頓時失去了頂梁柱,杜鳴心隨母親回到了潛江老家。1938年,武漢淪陷,母親又帶著他避居鄉下。出於安全考慮,母親不得已把杜鳴心送往戰時兒童收容站,後來,杜鳴心又與其他戰區來的孩子一起輾轉到了重慶,住在永川縣戰時兒童第二保育院。

1939年,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在重慶創辦了“育才學校”,培養從後方各個保育院中遴選出的具有一定藝術天分的孩子。歌唱家任虹帶隊來到了杜鳴心所在的永川縣戰時兒童第二保育院。歡迎會上,杜鳴心領唱《松花江上》。想到業已犧牲的父親和孤苦無依的母親,百感交集的他將這首飽含著國仇家恨的流亡歌曲唱得格外動人。任虹從杜鳴心的歌聲中覺察到了他的音樂天賦,400多個孩子裏,杜鳴心脫穎而出,入選育才學校。那時的育才學校建在重慶郊區北碚的鳳凰山裏。雖然交通閉塞,條件艱苦,陶行知仍然盡力幫孩子們找來了三架鋼琴,11歲的杜鳴心第一次見到了這件昂貴的樂器,而教授他鋼琴和視唱練耳的正是著名音樂家賀綠汀,《漁光曲》的作曲者任光則親自為他講解樂理、作曲與和聲理論等課程。杜鳴心的音樂生涯,在這所學校里正式開啟。

一年後,育才學校在重慶舉辦了音樂會,杜鳴心演奏了歌劇《自由射手》選段和一首鋼琴小品,此時台下的觀眾席間,周恩來、鄧穎超、葉劍英、郭沫若、田漢、何應欽、馮玉祥等眾多著名人士都在靜靜聆聽。也是在此時,杜鳴心把自己的名字從“明星”改成了諧音的“鳴心”。“明星”這個寄託著無限希冀的名字原本是父親為他取的,改名“鳴心”,既是為了緬懷父親,也在表達自己的音樂理念:“我要用音樂表達感情,用音樂來寫我的心。”

留俄師從莫斯科大劇院院長

抗戰勝利後,杜鳴心先後在鋼琴大師拉扎瑞夫和吳樂懿門下學習,並隨吳樂懿去往印度尼西亞演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杜鳴心取道香港回國。1949年夏天,杜鳴心被調入北京人民文工團,見到了正任團長的恩師賀綠汀。在賀綠汀的推薦下,21歲的杜鳴心來到當時還設在天津的中央音樂學院,成為一名年輕助教,主教視唱練耳,副科鋼琴。

1952年,國家選派音樂人才到蘇聯留學,這一年,吳祖強、郭淑珍被保送至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1953年,杜鳴心本打算考取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的鋼琴係,但陰差陽錯之下,作曲係報考人數太少,於是又幾經輾轉,最終,杜鳴心考進了作曲係,師從著名音樂家、時任莫斯科大劇院院長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楚拉基。

初到蘇聯,杜鳴心和許多留學生一樣,首先就遇到了語言不通的障礙。此外,從鋼琴轉到作曲,“隔行如隔山”,是杜鳴心面對的更棘手的問題。雖然早年間曾寫過《薪水是個大活寶》《看誰功勞高》等歌曲,但杜鳴心對作曲的了解並不算很多,作品分析和配器都沒學過,和聲也只有一點基礎。老師楚拉基當時兼任莫斯科大劇院院長,工作非常之多。“莫斯科大劇院每天晚上都有演出,它還有一個附屬劇院和一個自己的芭蕾舞學校,楚拉基先生每天都忙得不得了。”但對這個中國學生,楚拉基非常“上心”,他讓杜鳴心先自己嘗試著寫寫作品,然後仔細地幫忙修改,在此過程中,杜鳴心的作曲水準慢慢有了提高。

莫斯科大劇院匯聚著全蘇最有實力的演員和最優質的演出,曾有一次,已近“退休”之年的世界級芭蕾明星烏蘭諾娃在這裡主演舞劇《紅罌粟花》,幾個月前演出票就已經全部售罄。杜鳴心的好友、曾參加了歌劇《白毛女》作曲的瞿維那時也在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進修,他一直想親眼看一看烏蘭諾娃的絕代風采。“老杜,今天晚上烏蘭諾娃演出,沒有幾場了,你看能不能找找你老師,讓咱們進去看一場啊?”瞿維找到了杜鳴心。杜鳴心硬著頭皮給楚拉基打了電話,老師手裏也沒有多餘的票,但他答應幫著想辦法解決。楚拉基本來打算把兩人安排在院長包廂裏,但那會兒導演和其他演員都在那裏,包廂進不去,楚拉基又趕緊找來了劇院裏管理包廂的老太太,囑咐她道:“不管怎麼樣,你讓我這兩個中國學生進去就行了!”有了院長的吩咐,老太太心領神會。“只剩下一個包廂沒人坐,在二樓的正中央,還突出一塊,那是舊時期沙皇的專用包廂,平時根本不開。”老太太再三告誡他倆,等劇場裏的燈都滅了再進去,還要往後坐一坐,不要讓其他觀眾看見。這場“偷偷摸摸”但視野格外清楚的演出,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杜鳴心的回憶裏。

被合唱團盲選出的“萬泉河水”

將近55年過去了,杜老回憶起來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創作過程。“決定把電影《紅色娘子軍》改編成芭蕾舞劇的時間已經非常晚了,差不多到了1964年將近夏天的時候。開始想讓兩個人來創作,但時間根本來不及。”杜鳴心於是和吳祖強邀請了施萬春、王燕樵、戴宏威三位年輕作曲家,大家分頭創作。施萬春當時負責全劇第三場南霸天家中部分的音樂,他曾在接受採訪時告訴記者,譜曲時他徹夜不眠,“想各種恐怖的鏡頭,白天一照鏡子,頭髮幾乎都掉光了,枕頭上、地上到處都是。”統管全劇作曲的吳祖強和杜鳴心頂著的巨大壓力,由此更可見一斑。

杜鳴心負責《紅色娘子軍》第四場後半部分和第六場的音樂,《快樂的女戰士》和《萬泉河水清又清》就出自其中。為了讓旋律更有故事發生地的特色,杜鳴心走遍了半個海南島。“我聽了很多黎族的音樂。”半個多世紀過去,杜鳴心依然可以哼出那時聽到的黎族舞蹈的節奏和曲調,這段旋律經過改編後成為《快樂的女戰士》裏歡快又有朝氣的生活場景。《萬泉河水清又清》的靈感同樣來自海南當地的民間音樂。其實,大家現在聽到的《萬泉河水》已經是修改過的第二稿了。最初一版《萬泉河水》曾被批類似“黃色歌曲”,沒能通過審查,一時間,中央芭蕾舞團全團都被號召來寫《萬泉河水》,凡是有音樂基礎的都可以嘗試,誰寫得好就用誰的,杜鳴心自己也寫了好幾首。最終,十來首《萬泉河水》從上百份投稿中通過初篩,交給合唱團演唱,作曲者一律回避,結果大家“盲選”的,還是杜鳴心的作品。“這一次我用了海南當地的漁歌。”杜鳴心猜測,第二版《萬泉河水》之所以中選,要得益於它濃郁的海南風格,“明朗,也很開闊。”朗朗上口的旋律一下子抓住了聽眾的耳朵,大家都很喜歡這個簡單卻動聽的版本。從那之後,幾十年間,《萬泉河水》一直傳唱不衰。

改革開放的大幕拉開後,中央音樂學院作曲係迎來了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學生——77、78級,他們至今依然堪稱我國音樂界的中流砥柱。這批學生中,葉小綱、瞿小松、劉索拉等許多人都曾跟隨杜鳴心學習。在“執掌”作曲係的同時,杜鳴心又譜寫了大量作品,直到去年,89歲的他依然在創作。

應國家大劇院的委約,杜鳴心寫下了為鋼琴和樂隊而作的《北京頌》。京劇片段《夜深沉》若隱若現,衚同裏的舊時光仿佛去而復返;車水馬龍、節奏輕快的國際大都市的繁華一面也被展現得淋漓盡致。所有聽過《北京頌》的觀眾,無不被杜鳴心敏捷的才思所折服。

“大家還會委約我一些作品,這在激勵我創作。”杜鳴心説。寫出《北京頌》,他前後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完成,且全部靠手寫。後來在大劇院的建議下,杜鳴心又修改了兩稿,更加突出北京的民俗人情,“比如北京的衚同,衚同裏孩子們唱兒歌,老人們唱京戲或者提著鳥籠,各種各樣的生活場景,應該在這部作品裏有更多的描述。”於是,杜鳴心化用了老北京的兒歌和京劇中著名的《夜深沉》的音調,“大家都很喜歡這段民俗的音樂,這是只有北京才有,別的地方都沒有的東西。”(本報記者 高倩/文 王海欣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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