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中的馬澤爾。
原標題:唯以音樂訴哲思
去年慕尼黑愛樂樂團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的時候,馬澤爾的背影便已略顯老邁,但他在指揮貝多芬的第四鋼琴協奏曲時表現出來的無限生機讓人不禁敬佩他的生命力,也讓人對他的突然離去毫無心理準備。舞臺上,燈光勾勒出這位身材不高的歐洲紳士的輪廓,在馬澤爾富有表現力的手勢指揮下,樂隊以嫺熟的技巧奏出精妙的分句,在細膩濃郁的聲音中描摹出朦朧的寫意式圖景。
馬澤爾與馬勒有著太多共同之處,馬澤爾是指揮家中的“哲學家”,他的冷靜和精確使他在指揮的時候能夠更多地融入自己對音樂的思考。他對馬勒的詮釋帶有一種洞察力,著重表現馬勒交響曲音樂上的寬廣和在節奏上的彈性。而馬勒也是一位在哲學領域涉獵很深的作曲家,他的作品無不帶有哲學氣質。交響曲這種至19世紀末已發展成熟的音樂體裁,對於馬勒而言,是他對於命運和死亡的想法的依託。
第五交響曲是馬勒最具戲劇性的作品之一,無數音符在馬勒刻意營造的速度和力度變化下掙扎著要衝破節奏的樊籬,直撲到人面前嘶吼。但是馬澤爾卻用無比冷靜和精準的指揮手法來剖析馬勒在曲子中的情緒和他獨有的神經質。第一樂章以小號的獨奏開始,在古典主義的交響曲裏,小號通常用來表達輝煌和勝利的情緒,但馬勒卻以小號獨奏表示送葬鼓號的開始,在旋律的上升過程中不協和感達到了頂點,最後在樂隊的齊奏中爆發,尖厲的銅管宣示了整個樂章悲愴的基調。在這段情感極其豐沛的樂段中,馬澤爾並沒有過度表達,他用極其精確的節拍控制引導著旋律線的前進,在小號達到最高點時,他故意將音符延長了半拍再爆發出整飭而強大的樂隊齊奏,戲劇感在此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在之後的第二中段裏,馬澤爾讓小號的音色愈髮尖厲,與刻意加快的弦樂半音進行的哀鳴互為呼應,鋪天蓋地的悲傷席捲而來。最後在小號加快的引子旋律中低沉下來,木管與柔和的弦樂接過了主旋律,在馬澤爾引導的精準節奏下,送葬隊伍走向了殘陽的盡頭。第二樂章以緊張的低音齊奏開始,在長笛引出的旋律變奏數次之後走向了光輝的尾聲。
第三樂章是整首曲子的精髓,是馬勒振奮的情緒從第二樂章的延續,自此整首交響曲走向了勝利的方向。一開始木管便奏出連德勒舞曲的快樂主題,讓人不禁想起第四交響曲中描繪的天國圖景。而伴奏的圓號卻衝破了旋律成為樂章中的主角。馬澤爾在這首諧謔曲中展現出了極其豐富的表情變化和節奏的豐富彈性,圓號橫衝直撞,它不顧旋律的完整性,宣告段落的起承轉合。它在管弦樂的齊奏中吹出憂傷的曲調,但是這也無法抵擋弦樂奔騰的步伐。馬澤爾指揮的第四樂章極其柔美,第一小提琴的寬廣和深沉在朦朧豎琴聲中勾勒出朦朧的圖景,在對位中變得厚重,深邃如同大河,深情如同夜色中昏暗燈光下拂動心弦的垂柳。那恬靜安然的旋律讓人陷入愛的幻景中,長眠不醒,直至走向第五樂章的勝利。
技巧和精準的控制力是馬澤爾指揮藝術的核心,這同時也融入了他的小提琴演奏技藝之中。在與波切利合作的專輯Sentimento中,他擔任小提琴獨奏和指揮,如泣如訴的小提琴配上波切利那被上帝吻過的歌喉,熱烈地傾訴著歌者的深情。在著名的西班牙情歌《阿蘭古斯之戀》中,波切利在長笛的伴奏下唱出了悲涼的唱詞,緊接著馬澤爾重復出主旋律,每一下都把弓深深地壓在弦上,又迅速止住,拉出來的音十分直率,但是卻無比深情莊重。林影綽約,掩映殘垣,渾厚的男高音愈加情真意切,而馬澤爾的小提琴在為波切利作和弦伴奏的同時,在每個經過段重復主題,引出了埋藏在音樂中更深刻的情感。音響空曠,沒有展開,沒有轉折,只有小提琴和男高音的旋律不停地纏繞著前行,又仿佛阿蘭古斯城的無數聲音在呼應,大海渾濁蒼黃,古城依然寧靜,只有小提琴淒厲的旋律迴響,投下一片蒼涼的暗影。
馬澤爾對於音樂的脈搏有著永遠精準的把握,卓絕的技巧使他的指揮風格自成一派,這是他多年熟讀樂譜和多年無數次指揮經典作品得來的感悟。在他看來,指揮棒的技巧必須來自於音樂而不是附加在音樂之上的東西。他在音樂中的哲思也總能給人帶來新的體驗。斯人已逝。馬澤爾的背影永遠定格在舞臺的燈光下,音樂的靈魂在此昇華,他的手伸向穹頂的方向,讓人覺得他的突然離去只不過是接受了上帝的邀請,在天堂繼續他熱愛的音樂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