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哲人科學家卡爾·皮爾遜在《科學的規範》（1892）中説過：“科學的統一不在於它的材料，而在於它的方法。”在這一思想的影響下，五四先哲胡明復、梁啟超等人認為，科學精神即科學方法或該方法之精神。誠如前者所言：“精神為方法之髓，而方法則精神之郛也。是以科學之精神，即科學方法之精神。”

20世紀80年代中到90年代初，在諸多哲人科學家思想的啟示下，我在一系列文章和論著中強調：科學方法儘管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但不外三大部類：實證方法、理性方法、審美方法；科學精神也與之對應地顯現為實證精神、理性精神、臻美精神；尤其是實證精神和理性精神的珠聯璧合，是科學的終極標識；而基於實證和理性之上的懷疑和批判精神，則是科學永不枯竭的生命力之所在。在此期間，我也曾把客觀、平權、自主、自由、獨創、繼承、公有、公正、多元、寬容、統一、和諧、簡單等等特性作為科學精神的內涵，但是嚴格講來，它們都是科學的實證精神、理性精神、臻美精神的內蘊物或衍生物。

科學的實證精神和理性精神使科學擁有堅實的根基，充滿堅定的自信，也使科學和科學精神呈現出一個鮮明的特色——科學理論和學説是靠説服、而不是靠壓服使人相信和接受的。

科學的説服雖然或多或少也刻意使用一些修辭手段，但主要還是借助實證和理性的力量——嚴格的實驗檢驗和嚴密的邏輯論證——有理有據地説服人，使你不得不口服心服。對於一種新科學理論或學説，你一時不相信，或至死不接受，那也無礙大局，因為時間是公正的，邏輯是永恒的，科學還是會按照它的固有步伐發展，正確的理論最終會贏得科學共同體的意見一致。你要是批判它，這在科學活動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不管事後證明你的批判正確與否，一般都會受到善意的歡迎，因為科學的批判就是尋求真理；但是，你得拿出你的確鑿證據來，講出你的充足理由來。即使你不顧一切地反對它，也幾乎沒有人強迫你非信不可，更沒有人為此從精神上摧殘你，從肉體上折磨你——科學發現者和科學共同體沒有閒工夫、更沒有興趣幹這些無聊事。當然，新理論和新學説常常也有不完善甚至錯誤的時候，但是在科學共同體的批評、討論、競爭、協商中，終究會彌補它的不足甚或拋棄它的。犯錯誤者不會因此丟臉，別人一般也不會嘲笑或怪罪他，因為犯錯誤是科學研究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也是人性的一部分），而且出現錯誤並非都是壞事，它往往會帶來有益的經驗教訓和有啟發意義的新思路。

與科學和科學精神相比，有些社會建制或文化可就沒有那麼光明正大、襟懷坦蕩了。人人都説宗教是向善的，可是宗教是如何對待異端和異教徒的呢？你不信我的教義，我就在宗教裁判所羅織罪名審判你。你跟我唱反調，我就在鮮花廣場燒死你。你叫板反對我，我就號召和糾集十字軍八次東征討伐你。時至今日，宗教“聖戰”仍使許多無辜生靈死於非命。再來看看政治文化吧。專制政治和大一統的意識形態就是靠壓服過日子的。你獨立思考不順從我，我就給你戴上政治帽子，叫你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你宣傳“異端邪説”，我就割斷你的喉管，使你欲説不能。你不“規規矩矩”，膽敢“亂説亂動”，我就用暴力消滅你的肉體。即使在稍好一些的所謂民主國家的政治舞臺上，推行一種政治觀點或政策，往往主要靠的不是耐心説服，而是靠濫用權力、黑金收買、結黨拉派、明爭暗鬥、逢場作秀、煽情造勢乃至陰謀詭計，拉取選票和籠絡人心的。尤其是，當必欲推行的政治主張遇到“文鬥”無法逾越的障礙時，當權者就使用最後的“撒手锏”——“武鬥”，訴諸暴力，發動戰爭，把自己的政治意志強加於人——戰爭是政治的繼續麼。

在結束短文時，我想提醒那些把科學與人文對立起來的人，特別是那些充滿激情控告所謂科學的“權勢”、“暴政”和“帝國主義”的人，請冷靜地想一想，你們的看法到底有多少根據和道理。僅僅就本文所述的這一點點而言，科學和科學精神難道不比某些“人文”更人文主義、更人道主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