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比我老的老頭》

《比我老的老頭》，是一本故事書。八十多歲的作者，經歷了這麼多的人世風雨，當然會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講出來。書中的主人公很多，除了作者，還有錢鐘書、李可染、林風眠、沈從文、丁文井、張伯駒、張樂平、鄭可、廖冰、陸志庠、余所亞、黃苗子、鬱風、許麟廬、楊先讓等等。沈從文是一個很著名的作家、學者，其他幾位，基本上都是美術界的“老頭”子了。這些人，都比作者黃永玉先生老，卻都是他幾十年來相濡以沫和彼此信任的朋友。“朋友”二字，分量很重，對於八十歲的經歷了各動蕩的老人來説，就更是如此。與朋友們一起經歷人生，感受生活；如今，作者老了，他的這些比他老的“老頭”們也老了，有的已經到了另外的世界。作者黃永玉先生在他們當中是年齡較小的，但友誼的深厚與年齡的大小是沒有關係的。他們從陌生到相識，到交心，一起走過抗戰的艱辛，一起在解放戰爭中東奔西跑，一起從事創作，一起經歷新中國的建立，當然，也一起經歷了後來數次的政治震蕩。寫下曾經發生的故事，為了紀念友情的珍貴，也為了世人可以記得他的這些老友，了解他們曾經的生活。

作者出生於1924年，受過小學到初中二年的教育，讀書從湖南到福建，16歲時，就還是靠繪畫和木刻謀生。在年輕的歲月裏，結識了好多搞文藝的朋友，很多朋友成了後來的知己，他們一起走過了從年輕到老年的歲月。一篇篇的故事，有長有短，長的文章作者用了更多的筆墨，或許因為感觸更多；其中的人物，也就栩栩如生。其中，兩個身影在我的腦海裏最清晰。一個是沈從文，有些消瘦和謹慎、有些淡薄名利的出世與無奈；一個是陸志庠，耳朵聽不見，嘴巴卻喜歡哇哇説話，很有才情卻有些小小的懶惰和固執，還有些惱人卻可愛的糊裏糊塗。沈從文是作者的表叔，是作者父親的表哥，他們都從湘西的鳳凰走出來，相互間有親情、有友情，還或多或少，有些思想上的師生之情。他們之間的情感是淡淡的，需要品味的。談起沈從文，作者就想到自己經歷過的鳳凰和北京的生活，在對表叔往事的懷念中，他也懷念了自己長大過程中的往事。沈從文的父親取了黃家的女子——作者的姑婆（即祖父的妹妹）——一個去過上海、北京、見識廣而樸素的女子。於是，沈、黃兩家的來往更親密了。對沈從文的懷念，包含了對鳳凰家鄉生活和沈家兄弟姐妹的懷念，尤其是對巴魯表叔——沈的哥哥，一個很具有傳奇命運的人——的懷念。《這些憂鬱的碎屑》一文, 其實也是關於沈從文的一篇小傳，故事包括了沈的家族、經歷、學術、人生態度等方面。

陸志庠是書中《不用眼淚哭》一文的主角，活得精彩和灑脫。在繪畫上，很有天賦，可惜，作品沒有留下什麼。作者認識他是在抗戰期間的江西，時間是在“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間”，他們都在蔣經國所管轄的“新贛南”“教育部戲劇教育第二隊”裏（作者的很多朋友，就是從這個“劇教二隊”裏開始結識的）。當時，陸是抗戰前上海的一個大漫畫家。他很好酒，大醉之後會發酒瘋。一次，蔣經國來看他們，都喝了很多酒。陸志庠在會議室蔣介石像前的方桌中央，拉了一捧大便，只得一個人偷偷地不辭而別。在日軍“三光”政策下，作者和他的朋友們到處遷移，聚聚散散。陸志庠的耳朵聽不見，一次竟然走到中日軍隊舉槍對峙中間的戰溝，被國民黨人以為間諜抓住，差點被槍斃。作者與他經歷了江西、北京、上海、台灣、香港的生活後，又回到了北京。陸的繪畫才能得到作者的欽佩，在交往中，也就對這個糊塗任性的朋友有許多的理解和容忍。一次，1960年代，他們一起去雲南尋找繪畫素材。在那樣的年代，作者的好友陸志庠既不帶一張糧票，也不帶證件，也不帶錢地跟著。後來，因為誤會，陸提前回北京，臨走也不忘從作者夫人那裏拿些錢回去。陸志庠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人，卻是一個讓作者很懷念的朋友。因為，彼此共同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彼此都已滲入對方的生活。朋友之間，的確是不在乎那些小節的。

書中還記到了很多其他朋友的故事，讀起來讓人似乎進入了一個藝術家的生活圈子。他們都老了，對朋友的懷念其實也是對自己人生的懷念。這情感上的懷念是滄桑、無奈，也是感激、溫馨和幸福的。朋友們一個個故事的背後，穿插了作者的一生。我想，作者黃永玉先生是希望人們記得他和他的朋友們的。在封皮的背後，他這樣説：

唉！都錯過了

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

故事一串串

像挂在樹梢尖上的

冬天凋零的乾果

已經痛苦得提不起來

然而，故事寫出來，就有人看的。例如我這個還在大學裏讀書的“年輕人”。看過一遍了，以後有時間，或許還會再拿出來翻翻。他們的故事，我並沒有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