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甲
一
十多年前，我去義大利，義大利人把我當成日本人。
去年我去義大利，發現義大利人把日本人當成中國人。
我還發現，羅馬商店裏有會説中國話的義大利售貨員。一問，方知來此購物的中國人很多。這兒的商店也可以砍價了，據説是向在羅馬經商的中國浙江人學的。當我們興致勃勃地砍價砍到他們不能接受時，對方竟冒出一句：“沒門兒！”
這“沒門兒”，卻是一句北京話，可見對羅馬人産生影響的不只是浙商。今日歐洲有人把中國商人與世界上最善於經商的猶太人相提並論，甚至認為比猶太商人更有實力，因為傳統上的猶太商人是利用各國當地産品經商，而中國商人身後，有一個源源不斷地為他們提供産品的中國故鄉。
近幾年，我們在很多國家都發現，外國人對中國人的表情變了。西方很多人是從越來越多的“MADE IN CHINA”商品中知道“中國”的，中國商品是如此普遍地進入世界的千家萬戶，“價廉物美”甚至成為“中國商品”的代稱。
前年，在波蘭文化部，一位官員告訴我們：“不久前，中國京劇團到波蘭演出《楊門女將》，波蘭人把站票都買光了。”他説，波蘭人現在對有關中國的一切都想了解，最想了解的是中國人是怎樣搞經濟的。一位波蘭歷史學評論家説：“語言有一個無可置疑的偉大力量，可以把歷史和現實告訴全世界。”然後問，你們為什麼不把關於中國人今天是怎麼發展經濟、怎麼生活的書翻譯出來，是政府不允許嗎？
去年，在威尼斯，一位剛剛到過中國訪問的威尼斯商人則説：“去中國，是我這幾年生活中一次最重要的經歷。我回來了還在想：哎呀，我真的去了中國！中國！中國！這麼神奇的偉大國家！”那時刻，我們仿佛聽到七百年前馬可·波羅的讚嘆！
今天，把越來越多的“MADE IN CHINA”放進各國市場去的，大多數是中國的民營企業。民營企業裏從老總到員工大多數人的戶籍還是農民。我不禁想，我生活在中國，我了解那些做出這些業績的中國平民嗎？他們是怎麼打開世界市場的呢？我們還看到，來自歐美的一樁樁針對中國商品的反傾銷案接踵而至，為什麼呢？不少中國人覺得民營企業的産品假冒偽劣，質次價低，管理混亂……但一個基本的事實是，對品質不合格的産品是用不著反傾銷的，拒收就完了。中國加入WTO後，第一樁來自歐洲的反傾銷案，第一樁來自美國的反傾銷案，所涉及的出口産品數量最大的企業都在浙江慈溪。這兩家民營企業奮起應訴，並最終獲勝。原因何在？
中國商品大量進入國際市場，這只是一個現象。我對中國社會內部究竟在發生什麼，對日益壯大的民營企業還將對中國社會的發展産生怎樣的影響，了解嗎？有沒有必要了解呢？這些跟我們在城市裏的生活，是不是距離很遠，沒啥關係？那些距離更遠的歐洲人、阿拉伯人，為什麼想了解呢？毫無疑問，有不少從前也很貧窮的鄉村如今富起來了，為什麼也有不少地方至今還很貧窮？僅僅是地域差別造成的嗎？那些富起來的地方，對貧窮的地方有些什麼經驗可資借鑒嗎？
中國民營經濟無疑已澎湃出波瀾壯闊的景象，發展最為迅猛的首推浙江，浙江首推寧波，寧波又以其下屬的慈溪為最，慈溪民營企業佔全市企業的99.9%。我無力細述全國情況，便選擇慈溪為踏訪對象，本書主要是對慈溪這“一滴水”所作的“調查報告”。
二
30年前，慈溪也是窮人遍地，如今變成千萬富翁、億元富翁的已不算稀罕。在短時間內“群發”富翁，此處被認為是“中國之最”。比這水準低些的富人還有很多，他們一年的收入，政府公務員一輩子也賺不到。而慈溪黨政機關、事業單位在編人員平均年薪七八萬元，已是全國同比最高之一。全市每人平均GDP，城鎮和農村居民年每人平均收入，均已超過國家“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經濟目標”，進入富裕階段。
慈溪有什麼優越條件嗎？改革開放前，慈溪農業人口高達90%，土地是圍海造出來的鹽鹼地，連種糧都不宜，只能種棉。如今，慈溪從事農業的人口已減少到10%，大部分農民從土地上轉移出來，承包制後分散的土地再度集中，建標準化農業基地，農民把做企業的經驗迅速移植到土地上，發展訂單農業，規模之巨已佔農業的70%，且大部分農産品出口。“十一五”規劃綱要要求，新農村建設要做到“基本實現村村通電話，鄉鄉能上網”。慈溪除家庭固定電話之外，已經達到每百戶居民有173部行動電話。不僅已經“鄉鄉能上網”，而且每百戶家庭擁有48台電腦，近二分之一家庭能上網。農業産業協會建起自己的網路家園，發佈各種資訊，並通過網路組織遠端供銷，包括與海外聯絡訂單。
那裏不僅是超越了“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而是涌現出新農民。新農村建設不是新村建設。在新農村建設中最重要的是人的建設，最本質的是要靠在新的經濟基礎上産生的新農民。沒有新農民，不會有新農村。
三
種種奇跡中最驚心動魄的首推企業改制。初始集體企業改制，繼而國有企業改制。接著，民營企業在開發歐美市場的過程中，從“模仿製造”向“自主研發”突進，這就必須使引進的科技和高級管理人才持有股份，否則無法持續發展。許多已經改成私有制的企業又向股份制轉變，許多知識人才在那裏迅速成為年收入幾十萬元的股東。這昭示著民營私有制企業渴望做大做強必將再次發生改制的趨勢。
由於技術和管理“兩高”人才的加盟，這些企業技術升級換代速度之快，也非常驚人。當都市裏的國有企業為一個項目反覆研究時，人稱“且論證呢！”慈溪民營企業的新産品已經出海遠航。今天他們主要不是在國內市場爭雌雄，而是以廣袤的歐美市場和阿拉伯世界為自己的主要市場，出口産品已遍佈176個國家和地區，全國有13個省市自治區的自營出口總量分別排在這個縣級市之後。
農村只有發展出現代農業、現代工業，且服務業隨之而興，才談得上在我國廣袤的農業土壤上改變産業結構。今後，我國仍有兩億農民將從農業土壤上轉移出來，這是21世紀全球最為浩蕩的産業大轉移。由此産生的發展進步，無疑將使我國民營經濟不只是國民經濟的“補充”，而漸成主流。“十一五”規劃綱要要求：除極少數必須由國家獨資經營的企業外，絕大多數國有大型企業改制為多元股東公司。所有這些，均意味著中國企業正在全面與世界接軌。
這是大勢所趨。大城市裏的國有事業單位也在進行或醞釀著相應的改制。各級政府公務員、司法人員、教師、軍人、青年學生，我們將怎樣來理解“民營”在中國歷史進程中的遠大意義？這裡事實上存在一個需要繼續解放思想的建設性遷變，許許多多人，都將在這個趨勢中安置自己的精神和前程。
都説以城市發展帶動鄉村，這是對的。但不能忽略，在中國改革開放中，不少縣域經濟因民營經濟的勃興，在體制改革上已然獲得了一定的先進優勢，由此帶來的技術升級和現代管理，均有相當卓越的創新發展。慈溪不是唯一的，全國百強縣浙江佔三十，僅寧波市屬範圍，鄞州、余姚等區市與慈溪“頭碰頭，腳碰腳”，旗鼓相當。浙江全省農業人口已減少到25%。
在歐洲歷史上，先後發達起來的不只是羅馬、巴黎和倫敦。羅馬之後，威尼斯、佛羅倫薩、米蘭、熱那亞，即使巴黎和倫敦，也曾是僅有十幾萬人口的城鎮，均在商業和製造業發展的基礎上迅速崛起。中國改革開放中，一批中小城鎮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起來，新興城鎮的涌現是社會發展至為重要的發動機，它生産産品，營造市場，使整個經濟體系繁榮起來。一大批沿海城鎮正面對著千載難逢的城市升格良機，誰能説慈溪不可能成為威尼斯和米蘭？寧波的前程更為遠大。這些地方都是民營經濟發達的地方，在全國已蔚為壯觀。
他們不僅在強勁地帶動周邊地區，一定程度上也以“農村包圍城市”的影響力，促進大城市的改革發展。這樣的實踐已不光是農民從貧窮走向富裕的一條成功之路。我們已能望見，中國從農業社會向資訊時代的新型社會邁進的一條大道。
四
發展需要資源。有人説能源是最重要的資源，也有人説知識資源更為重要。在慈溪，我看到老百姓最需要的是政策資源。近30年來，慈溪歷屆執政者在每個時期所做的工作，最突出的特徵是追隨民心，汲取民智，扶持民力，保障民利。既由此産生政策，也用政策去扶持發展。我驚奇于他們一任又一任的領導者到了這兒，似乎不知不覺中就被輸入了此種工作系統，比較謙虛，很難跋扈，與民間頗為和諧。
也許恰恰是這片土地上的農民“胼手胝足辦企業，興滅繼絕闖市場”的創新發展，如驚濤拍岸那樣陶冶了他們的心靈氣質？我不禁想，與其去讚揚他們個人的品格，莫如去探尋伴隨著這片土地經濟發展而生長起來的政治智慧。
這期間，慈溪不是沒有問題。民力踴躍，也可能毀於自身釋放出來的能量。惡性競爭、假冒偽劣、水污染、高能耗等問題均出現。一大批富人涌現，貧富差距亦現。勞資關係成為社會格局中最重大的社會關係……我國改革開放以來遇到的所有問題，慈溪都遇到了，且處在最前沿。我看到：提高執政能力，確實是對執政者的挑戰。
中國地域遼闊，東西南北各有不同的自然和文化環境，一個地方的執政者堅持改革開放的大政策，透徹領會和貫徹中央的大政方針，並能制定出與當地發展、百姓需求相適應的政策資源，才能使政策的陽光普照到每一個百姓。
慈溪並不是經濟特區，但一任任的執政者們通過創造與時俱進的政策資源，使慈溪獲得了先發優勢。人們能各奔其利，各得其所，即便是普通人也得以施展其才華，才有大量的人才涌現，才有安居樂業和蓬勃發展。在慈溪的發展中，確實可以看到人才資源是第一資源，而政策資源是老百姓最需要的資源。
五
那裏發生的許多真實故事，是我用夢想和虛構難以企及的。
數度歐洲之行我還得到一個收穫，越發感到描述真人真事深具意義。在羅馬、巴黎、聖彼得堡的凱旋門上，以雕刻的許多人物形象記載著當時的歷史事件，均是真人真事。博物館裏，也琳瑯滿目地陳列著他們世世代代人氣很旺的奮鬥業績。中國之遼闊，許多地方的人們為改變貧窮，發憤圖強的努力，都是值得去記載、去描繪、去轉化為藝術和文化形態的，都應該陳列在各自家鄉的博物館、美術館和圖書館裏，成為子孫後代創新生活的源泉。
30年間，慈溪百萬普通人創造了諸多奇跡，我無法窮盡其豐富。但做一點是一點，或許我能刻畫出慈溪新時代的一座“凱旋門”。
最後，我還該説：即使我們曾經為腐敗現象而震驚，為種種不公不平的事物而沮喪，但我們已經能從上述發展進步中看到，我們這個擁有最廣大農業人口的國家，正在發生怎樣的變化。即使在廣袤的土地上，“三農”問題還深為國人憂慮與關心，但那些從農村中踏破貧窮，衝出低谷的業績，已然是十年、二十年前，最有想像力的人們也難以料及的氣象。我們曾説“一滴水可以見太陽”，那裏何止是“一滴水”，那滔滔之勢已猶如我們的母親河，雖九曲十八彎，仍滾滾東流奔向大海。縱然裹挾著泥沙，也蕩滌自己的身心。縱然有跌撞在暗礁上的故事，也不必震驚。那裏的人們沒工夫嘆息。種種悲觀、抱怨，在那裏如落木蕭蕭；種種發奮、進取，在那裏如長江滾滾。最基本的事實是，他們畢竟放飛了心中的旋律，沒有讓祖祖輩輩的夢想擱淺在沙灘。他們終於直挂雲帆，已在很大程度上匯入了全球化經濟大潮。他們走得通的，其他地方的人們也是走得通的。一個大勢，已是看得見的了。我們驕傲了嗎？沒有。黨中央提出的科學發展觀，要求實現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倡導可持續發展、和諧發展；倡導以人為本，全面發展；正視貧富差距，以建設新農村為重中之重！當前提出的大政方略，無一不切中我國存在的積弊和弱點。
我們已能看到，中國無論經濟發展和大政方略，都已走到有史以來的最好時期，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這是個無可置疑的大趨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