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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統治了我的一生 王宏甲  
 

秋禾割盡,鐮兒挂壁,全隊男女就會把大紅圓桌擺滿谷坪。谷坪上還擺出一個洗得格外乾淨的大谷圜,是收割時打稻穀用的。有幾位婦女把那谷圜差不多已經洗了一天,她們拿出洗鍋蓋的本領——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她們家的鍋蓋,那是她們那沒有窗戶的屋裏最光亮的地方。那在稻田裏使用了一秋的谷圜,被她們洗得白白凈凈,以至白過她們肌膚的顏色。

谷圜裏裝滿了金黃的穀子,堆得像一座小山,擺放在中央,圓桌都圍繞著它,看上去像要舉行一個祭祀典禮。我的心情就在那時刻起了變化。我一時還説不清這種變化。但我已感覺到有一種什麼正在降臨。我看到金秋的夕照把大紅圓桌映得好比太陽生下來的一群兒女。

那是村莊裏最熱烈的酒宴,超過任何男女的婚宴。那個節日就叫“洗圜”。那是個農民的節日,一年一度。我不知道北方農民是否也有類似的節日。

那個日子一定是十五,所以月亮也非常圓滿。從黃昏到深夜,明月當空時,你發現月光也能把酒點燃。酒令不斷。那些酒令多麼粗曠豪放,會使文明世界的琴弦斷響:一張床呀,兩個人呀,三更半夜,四腳朝天……那麼坦然,那麼自然。鄰里矛盾,彼此積怨,都在這個節日的喊叫聲中融化。不少女子比男子還能喝,酒使她們美麗無比。

那個日子醉了!

那個金秋之夜,興奮使她們把花花衣袖高高挽起,挽得如在田間耕耘。沒有歐洲袒胸露臂的長裙,沒有。但我見到了世上最美的女子。我再也沒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子。那樣的容顏和眼神。那時刻我多想撫摩一下那手臂啊!那些農民的女兒,農民的妻子。那時刻你根本不記得你的酒量。終於有一隻手掌放在我的額上,我沒有睜開眼睛,我能默喚出幾十個名字,但我不知能擁抱誰。我像一個真正的孩子把淚水佈置在臉上。我感到自己變成了一片被白雪覆蓋的荒草地。我至今不知是哪位女子的手掌。這不重要。那只溫暖的手掌從此統治了我的一生。我至今不相信我是因酒而醉。

我醉了。

我看到了藝術。應該有一支歌,來讚美這鄉村藝術。

多年後我寫了篇小説就叫《洗圜》。《小説選刊》加以選載。福建還賜給我一個優秀作品二等獎,因為這是一個福建北部的夜晚。可惜不是一等,我有點感傷。我感到辜負了那鄉村藝術,那只溫暖的手掌。

那時,我連謀生的能力都太可笑。在那裏,我理解了“本領”的原始含義。我明白了,活下去,是生活中最大的本領。而把手掌放在我額上的人豈止是只懂得活下去呢?我從此再不敢忘記,一個人是因為看見了自己的弱點、缺點、乃至錯誤和醜陋,才看見別人的美。

真是美啊!在那之前和之後,我再沒有像那樣感受過:醉是美的。

走出那裏,我仿佛明白,當我一天天精明起來,美景卻恍若一天天消退。世界該是一天天繽紛的,那就是我在變?這時刻,那個鄉村節日就會迫使我反省,那只溫暖的手掌在説:宏甲,你可不要背叛。我於是熱淚盈眶。

我從此固執地認為,藝術只是這樣的夜晚生下來的兒子。這哪是一個思辨的問題呢?藝術史有痛苦,有矛盾,有坍塌也有崛起,有淚水汪汪也有笑聲朗朗的生活——燦爛。

我至今還能望見那鄉村草葉上的晚霞,那蛙鳴之聲流響出的紫色黃昏,還能嗅到田水和汗水的氣息,鄉村姑娘和我都在田埂邊的流水中洗腳,汗水濕透了她們的衣裳,她們脊背上的風景,是去冬過年時做的那件花布裳已被陽光改變了色彩的模樣。她背部的肌膚就從那濕透的裳布裏透出亮麗的溫度,我沒有見過哪個畫家描繪出這樣的景色,她的黑髮隨隨便便地飄散著,有幾縷很緊密地貼著她汗水盈盈的臉,我羨慕過那頭髮。

我是在離開鄉村之後才知道,泥濘的日子,並不只是鄉村才有。這時刻,房東大嫂的一句話就像開啟深埋地下的陳年老酒,送來無限滋味,那話是:“別怕,把褲腿挽高一點。”

多年來我總想,大嫂和那些少女們能把腿踩進污泥,也能把腿洗得那麼白凈。她們怎能不是生活中的藝術大師呢!

一塵不染的生活,人間沒有。美與醜總是並存,善良與邪惡相鄰。很多情況下,魔鬼也居住在我的身上,猶如與狼共寢。

依然記得那個鄉村醉夜,握住那只溫暖的手掌,我把那手掌放在我的心臟,我看到心臟的幻想,聽到一個聲音:人能在一個最動心的時刻死去,那是幸福。

每一種喪失,都是一種死去。也可能是一種獲得。

美景的獲得並不容易。死也成為一種困難。喪失有百種千種,死也千奇百幻。幸運只有一種:與狼共寢,竟能狼口存生。

藝術就是這樣的幻想。醉心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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