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洪水”之後，大江大河的安危得到空前重視。遍及中國的3萬座病險水庫發出的警報卻一再被忽略。

在河湖密布的江西，雖然汛情年復一年如期而至，但3488座病險水庫的治理計劃，卻年復一年地被延遲。

中國，境內水庫8.4萬座，達到世界總數的一半。

其中，病險水庫的數量已逾3萬座，佔到總數的近四成。

這組數據來自2003年國家水利部門的統計。數據顯示，1954年至2003年間，全國共有3484座病險水庫發生垮壩事故，平均每年71座。

江西，地處長江中下游，贛、撫、信、饒、修五大內陸江奔騰而過，匯入浩瀚的鄱陽湖，再經湖口最後進入長江。

充沛的水資源帶給江西的，不止是滋潤富養的紅土壤，還有早早到來的汛期。

今年4月入汛以來，持續的強降雨導致江西境內江河湖庫水位迅猛上漲，其中水庫蓄水顯著增加，10座大型和重點中型水庫開閘泄洪。截至6月上旬，江西全省大中型水庫蓄水105億立方米，比多年均值多出10.6億立方米，其中大型水庫蓄水77億立方米，比發生大洪水的1998年還多出4%。

汛情已至，然而擺在江西省水利部門面前依舊是一個巨大的爛攤子。該省水利部門提供的數據顯示，江西全省共有水庫9268座，其中病險水庫3488座，佔總數的37.6%。

另據不完全統計，自建國以來江西省已發生過338起水庫垮壩事件，人員傷亡數以千計。其中較近的一次是在1998年6月的洪水中，庫容量只有29萬立方米的南豐縣黃龍坑水庫發生垮壩事故，造成13人死亡、4人受傷，大量房屋倒塌，1400多人受災。

而目前全省4000萬人口中，長年生活在水庫下游的就有2000萬人，超過總人口的一半。

南京河海大學水利水電學院沈振中教授向本刊表示，江西的病險水庫如果再不進行徹底的除險加固，一旦再有大洪水來襲，後果將不堪設想。

黎嶺村頭上的一盆水

6月18日下午，滿天陰霾，大雨滂沱。

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枧田街鄉黎嶺村村口，一行三人快步行來，白色雨衣和其中兩人手中的黃色三角支架分外惹眼。 三人直奔村支書李躍進家。

來人之中，一人是縣水利局水建股的水利幹部，另兩人是負責測繪的技術員，他們是衝著李躍進的一塊心病而來，這塊心病就是懸在黎嶺村和臨近的團群村3000多人頭上的黎嶺水庫。

冒著大雨，李躍進帶著他們走上了黎嶺水庫大壩。黎嶺水庫始建於1959年，土石結構，壩高90米，庫容超過280萬立方米，水庫面積相當於十幾個足球場大小，直接灌溉農田面積4000畝。

然而在5年前，水庫壩體底端開始大量滲水，到現在壩腳下已經形成多個幾平方米到十幾平方米的小水塘，渾水從壩底裂開的口子裏不斷冒出來。

最近一段時間，由於滲流量的加大，灌溉用水已經可以不通過管渠，直接用從裂口處流到壩下的水就可以用來灌溉了。

更可怕的是，水庫的泄洪閘幾乎已經銹死。李躍進説，上一次開閘，用了十個壯勞力才勉強把閘打開。而長年浸泡在水中的水泥堤岸，甚至用手就可以輕易掰下一塊，成千上萬的白蟻如霧般長期聚集在壩體上空，令人畜無法輕易接近，也蠶食著大壩。

一位來黎嶺考察過的專家曾直言，再不搶修，一旦大量降雨導致庫存水位升高，就隨時可能發生垮壩，“到時，壩下兩個村子老少3000多人，一個也跑不了。”

而李躍進還知道，此前黎嶺水庫不僅未列入省裏計劃治理的953個病險水庫當中，甚至不在已登記在冊的3488個已知病險水庫中。這就意味著，黎嶺水庫的治理還沒排上號。

李躍進和黎嶺水庫都誕生於大躍進年代。站在壩頂，指著腳下這片水面，他感慨：“我家原來就是住在這裡的，就因為要修水庫，我們才搬到現在住的地方。”

上世紀50至70年代，在“全民修水利”的大潮下，全國各地紛紛投建水庫，其中尤以庫容在300萬立方米以下的小水庫為主。李躍進回憶，當時要修一個水庫非常容易，隨便找一個山坳，在兩座山之間較狹窄的位置挑石挑土，壘一座壩，打幾個夯，一個水庫就基本上成型了。

那個時代誕生的水庫，普遍存在著嚴重的先天不足，把隱患留到了今天。

為了拿掉頭上的這盆水，黎嶺村連續五年向上級水利主管部門打報告。上饒市水利局水建科科長龔建新告訴本刊，由於黎嶺水庫的情況特別嚴重，市裏已經向省裏做了彙報，省裏的意思是儘快解決，但是指標要上饒市自己內部調劑，“也就是先把別的水庫放一放，名額拿來給黎嶺用。”

雖然按照黎嶺的情況，很有可能今年就能被列入整治計劃，但要等到真正開始整治，中間還有一個很長的過程。江西省水利廳建設與管理處處長隋曉明承認，按照目前的程式，即便資金上沒有任何阻滯，今年新報入計劃的水庫想要開始動工也是2006年的事了。

中小水庫多數無人看管

事實上，很多2003年就進入規劃的病險水庫的除險加固工作，至今仍舊停滯，甚至大部分病險水庫連日常的管理都無法保證。

同在上饒市的石垅水庫就是其中之一。

楊克洪，上饒市廣豐縣下溪鎮雙井村人，是石垅水庫這個國家重點小一型病險水庫唯一的看守者。

這份工作是3年前他從姑夫那裏“繼承”而來。按照當年和縣裏的協議，縣財政每年給楊克洪開2400元的水利員工資。縣裏最初設想水利員應該是負責水庫的水文監測、安全防護、汛情上報等技術性工作，但由於基層幾乎沒有這種人才，本身沒有什麼專業知識的楊克洪，其工作就止于定時開閘放水，查收水費。

見到楊克洪時，他家自辦的學前班正上著課，十幾個小朋友都是村裏的孩子。楊克洪説：“沒辦法，為了生計，只能再自謀職業，平時教教孩子們讀書寫字，空余時間就到水壩上看看，幾年過來，倒也沒有什麼險情發生。”

曾到過廣豐縣實地勘察的江西省大壩安全管理中心副主任傅瓊華，對石垅水庫的印象非常深。它的壩體上被開了一個口子，開出一條S形的洋灰路通到壩底，卡車、拖拉機通行自如。

傅瓊華説：“這樣非常危險，泄洪道形同虛設，一旦發生洪水，水位過頂，洪水會通過缺口一瀉千里，直接危及壩下5000多村民。”

而楊克洪解釋，開這條路是為了解決住在山裏的100多村民的交通問題，此外也可以方便承包這個水庫養魚的人進出水庫。“洪水一旦來了，鎮裏會派人把缺口砌上，等汛期過了，村民們再自己把口扒開。”他也許不知道，正是因此，石垅水庫被定為高風險病險水庫，在風險評測中得了98分的高分，而這個分數是按照危險程度劃分的，分數越高，風險越大，滿分為100分。

在整個廣豐縣，類似楊克洪這樣的基層水管員一共有27人，絕大部分沒有水利專業知識。而就是這樣也不能保證每個水庫都有專人看管，絕大部分水庫長期處在無人看管、“自然放養”的狀態。

廣豐縣水利水電局水建股股長鄭建雲告訴本刊，由於2003年水利系統實行改制，原本85人編制的水利員被裁成現在的27人，基層水庫的管理基本上無人可用，縣財政也拿不出錢來供養這麼多水利員。

“目前基層水庫的管理已經陷入了癱瘓狀態。”上饒市水利局水建科科長龔建新告訴《中國新聞週刊》説。

“省的基層水庫基本上都處於無人管理狀態。”江西省大壩安全管理中心副主任傅瓊華也這樣説。

除險難有時間表

今年初，黎嶺村村委會將毗鄰的團群村村委會告到了鄉政府。他們指責身處下游的團群村長年與黎嶺村共用黎嶺水庫引水灌溉，卻很少甚至拒絕承擔黎嶺水庫的維護修繕費用，而黎嶺村民每年要負擔高達8000～60000元的維修費。

事實上，在病險水庫除險加固問題上，資金問題已成為困擾省、市、縣、鄉四級政府的最根本問題。

按照規定，中央與地方共同出資進行大中型病險水庫的除險加固工程，資金分攤比例為1:1，也就是各出一半。其中地方部分則由省、市、縣及縣以下四方按比例分配；在小一型與小二型病險水庫問題上，則只由市、縣及縣以下自行籌措資金。

江西省僅小一型與小二型病險水庫就多達3324座，佔全部3488座病險水庫的95%。這就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越向下的基層政府，負擔就越重的情況。

而本刊記者在採訪中，各級“水官”私下都證實了這樣一種現象，就是只要上面一級政府出了錢，下面一級政府幾乎很少配套，“上面來多少錢，就幹多少錢的活。”傅瓊華也證實，面對這種情況，各地一般都是先保障國家級或省級重點水庫，如果資金有限的話，也要保障先排除壩體主體工程的險情，以便應付即將到來的汛期。

可以説，為了弄到更多的資金，江西省各級“水官”幾乎想破了頭。

上饒市水利局水建科科長龔建新曾經不顧阻攔，追在中央派來的調研人員後面反映情況，訴説地方財政配套的困難，請求中央按照西部省份的優惠政策配套70%～80%的資金;或是按照經濟發達地區、欠發達地區、落後地區的標準分配資金。“西安、成都、重慶這樣的富裕城市，就因為屬於西部地區，就可以享受中央70%～80%的配套資金，我們上饒資金這麼緊張卻只能按照50%分配，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龔建新激動地説。

從一份《江西省病險水庫除險加固規劃報告》可以看出，按照江西省的設想，要在2007年前完成現有的3488座病險水庫的除險加固工程，一共需要80.79億元；其中2003年～2005年需要投入44.27億，年均14.76億；2006年～2007年需要資金36.52億，年均18.26億。

但現實狀況卻讓江西的“水官”們很尷尬。根據統計，從1999年～2004年底，江西病險水庫總投資僅僅為11.29億元。

“2005年國家給了1億出頭，今年(報2006年的計劃)還沒批下來，要是能夠超過1億我就謝天謝地了。”江西省水利廳建管處處長隋曉明説“我現在是天天頭痛錢從哪來。沒有錢就只能把整個規劃延長2～3年，真是沒有辦法。”

“地方財政根本沒有這麼多錢給我們，拿什麼配套？要配套那只能逼我們作假！”上饒市水利局水建科科長龔建新説。

在如此現狀下，像黎嶺水庫和石垅水庫已經是能夠納入規劃的幸運兒 上饒市作為整個江西省水庫同時也是病險水庫最多的市，僅病險水庫就有782座 能擠進規劃實屬不易。而全省範圍內，三年來，規劃中的3488座病險水庫只有953座開始進行加固工作，而截至6月，僅有679座基本完工。

問及江西各級“水官”能否在2007年底徹底消滅病險水庫，來自他們的聲音是：“肯定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