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新轉型逆水行舟
王西涼

即使是最普通的街頭百姓都知道阜新正在經歷一場巨大的轉型。一位計程車司機一語道破阜新這個城市必須面對的現實:“煤沒有了,就剩人了,不轉型行嗎?”

艱難轉型的下崗職工

2003年9月21日上午9點,遼寧省阜新市細河區鹼巴拉荒農業園區,阜新市重要的轉型試點基地,相當多的城市下崗職工和礦區的下崗工人在這裡承包大棚,開始學著從事現代農業。

鹼巴拉荒農業園區三區,趙麗清,原阜新市海洲礦務局職工,1999年下崗,下崗以後打零工,靠父母和朋友接濟度日。

“去年,聽説這裡種蘑菇很賺錢,是市裏的轉型基地,電視、報紙都在報,就過來了,投入了2.4萬多元,幹了一年,結果賠了1.3萬多元,明年只好回去想其他的出路了。”

王先生,原市農資公司下崗職工。“原來在外面打零工,回來以後聽説這裡宣傳得很好,我一尋思,阜新是資源枯竭城市,我們沒有別的出路,政府是好意幫我們轉型,就來這裡種大棚了。”

王先生沒有想到一年下來賠了1萬多元。來自五龍礦的張師傅告訴記者,許多人在這裡承包大棚的錢是買斷工齡的救命錢加上借來的錢,1萬多元對大多數下崗職工來説簡直是天文數字。

張師傅給記者算了一筆賬,承包村裏的大棚,一個月的房租3000元,菌柱1萬個,1.4元一個,一共1.4萬元,打架子錢2100元,塑膠、草簾子一共2600元,火墻140元,遮陽網500元。

“每戶投入成本大約2.4萬元,這還不算一年在這裡的工夫錢,現在只收回了1萬出頭,每戶幹賠1萬多元。”屋漏偏逢連夜雨,“以後怎麼過,真的不知道了。”

從大棚裏面出來,路邊一堆堆發黴的爛菌桿(種植食用菌用)驗證了記者聽到的話,也驗證了普通工人在這場轉型的改革中所付出的代價。

阜新市6家子鎮也是集中安置下崗職工的地方,位於市區北部,與市區相連,2002年該園區經市政府批准,作為下崗職工安置基地。

記者在那裏見到一戶種植花卉的家庭,主人姓杜,只有20歲,在技校學的就是園林花卉。杜先生的母親從礦務局下崗,2002年8月來到這裡,投資3萬元,目前連一半都沒有賺回來。

“花卉市場價格太低,比往年都低,養的人太多了!”小杜説。他們家是通過社區介紹過來承包的。

“去年能賣到1.2元至1.5元,今年連7毛都賣不出去。”小杜帶記者進到大棚,一盆盆沒有賣出去的花還堆在地上。“國慶節是最好的機會,如果賣出去還能上來點本,賣不出去就都要爛掉。”

小杜説他感到很上火,雖然年紀輕輕卻總失眠,和他相鄰的種植花卉的下崗職工幾乎也都差不多。

為什麼會賠錢?

“我們來的時候可歡喜了!是帶著一團火來的,現在是一團冰。”從礦務局機電二廠下崗的陳先生説,“第一茬出蘑菇的時候,別提多高興了,等到了後來就都傻了。”

工人們説,導致虧損的原因既有天災也有人禍。

原先工人們和村裏有口頭協議,食用菌由村裏包銷,底價2元。按照每柱産1斤半到2斤,每個大棚1萬柱計算可以有3萬元的收入,去掉成本,可以凈賺1萬元。

“我們就算了這麼一筆簡單的賬,也就是説一年好好幹,怎麼也會有1萬多的收入,我們很相信,所以才來的。”一個工人説。

但是今年的非典導致蘑菇不能出口,價錢大跌。而村裏從華寧公司引進的食用菌柱也出了問題,原先説可以出一斤半到二斤,而實際上連一斤都出不了。

“看著一斤蘑菇的價錢從3元跌到2元,又跌到1元、8毛,……心都寒了,但即使這樣,蘑菇還出不來了。”一位工人説。

工人們找村裏反映,村裏説已經和華寧公司打官司了,但官司輸了,一些家庭只得到了村裏的4000元補償。

“這和我們的損失相比差遠了,但這不能全怪黃書記(黃玉奎,村書記),很多事情超過了他的能力了。”于傑大嫂説。于傑是原海洲區鋁製品廠的工人,她和丈夫雙雙下崗,這個大棚就是她家的全部希望,談起今年的收成,于傑的臉上青筋突突亂跳。

記者沿著大棚旁邊的路走訪了大約20幾家下崗職工經營的大棚,這些將孩子、傢具和全部生活搬到郊外,滿心想賺錢的下崗職工每家都賠錢,沒有遇到一戶賺錢,甚至收回成本的也沒有。

“賠1萬多,對有錢人不算什麼,對我們這些老實巴交的下崗職工來説可是天文數字。我們一個月領低保才100多塊錢,我們用什麼還呀?貸款肯定是還不上了。”

“轉型不是一夜就完成的,也不是上上電視,開開會就完事的。你們記者,我見過多了,中央的,省裏的,都有。我們剛來的時候,使勁參觀,等現在都賠了,一個也不來了。”一位工人不屑地對記者説。

于傑還告訴記者一件事情,剛來的時候,有記者採訪問她收入有多高,領導讓她説1萬,“我咬了咬牙,説8000,後來賠錢了,有領導到棚裏來視察,説‘長得挺好的’,我説,好啥呀,賠錢,領導沒有説話。”

記者接觸的大部分工人認為,這樣的事情不能怨政府,政府是好意,“政府看到我們也著急呀,那麼多人沒有工作,他們會安心?領導也著急呀,也希望我們賺錢,安居樂業。但是政府也沒有辦法讓我們吃了什麼藥就都成富翁了。”一位工人苦笑説。

從工人到“農民”

一位打工的當地農民告訴記者,“城裏的工人到這裡來,讓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記者問她學到了什麼,她説:“原先以為城市裏的人都應該過著類似大款的生活,沒想到他們和我們農民差不多,甚至還不如我們。”

幾乎每個城市裏來的工人都要經歷從工人到“農民”的轉變,一位姓張的工人説,“不能説我們是農民,我們是農業工人,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牽著一頭牛,後面拉著犁。”

陳師傅對記者説,在這裡幹活和在工廠不一樣,工廠是給黨幹給國家幹,這裡完全是給自己幹。在工廠都是領導安排好了,讓怎麼幹就怎麼幹,這裡涉及到個人利益,都要自己考慮。

“給工廠幹活,可以偷點懶,但現在一點也不敢偷懶。你糊弄蘑菇,蘑菇就糊弄你。”陳師傅説,開始也有不適應,但慢慢就適應了,“不適應也要適應,沒有辦法的事情。”這些原先和煤炭打交道的工人不得不學習這些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東西。

和許多工人一樣,陳師傅也把整個家搬到村裏來了。“要在這裡安家的。我們這些人,到這裡種大棚的工人,都是老實人,都是最遵紀守法的公民。”

陳師傅説,他們就想靠自己的力氣生活,不給國家添一點麻煩,有多累有多苦都可以忍受,即使很多人作下了病,也無怨言,但是最後的結果是沒有想到的,居然賠得這麼慘。

據記者了解,近一年來,大部分轉型基地的工人經歷了兩種轉變,一種是從工人到“農民”的生活方式的轉變,另一種是從新鮮、憧憬、希望到失望、無助與絕望的轉變。

可以説,這裡工人們生活的經歷是阜新經濟轉型艱難的一個縮影,轉型過程是痛苦而漫長的。

經歷挫折的下崗職工將不得不面臨經濟上、心理上的考驗,對他們來説,如何有效地利用法律維護自己的利益,如何提高他們的抗風險能力是一個急需破解的難題。

嬗變在痛苦中孕育

阜新的興衰皆源於煤。在城市的經濟譜係中,這類城市被歸納為資源約束型城市。這樣的城市在東北還有撫順、大慶……但是,東北,甚至整個中國都很少有一個城市像阜新這樣,生存著數量如此之多的城市貧困人口,從整體上面對如此重大的生存壓力,面臨的可持續發展的瓶頸問題這麼突出。

由於煤炭資源的枯竭,2001年3月30日,佇立在阜新大地上的東梁礦、平安礦、新邱露天煤礦經國務院批准實施全面破産。2002年4月,曾經是亞洲第一大露天煤礦的海洲礦因資源枯竭而申請破産。2002年6月,阜新礦務局所屬的其他幾個煤礦也申請破産。78萬城市人口中,下崗、失業人員15.6萬,生活在156元低保線下的就有19.98萬人。轉型終於成為阜新無法繞過去的一個檻。

1991年8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朱鎔基到阜新視察時,就要求城市醞釀轉型。但當時直屬煤炭工業部的阜新煤礦對資源枯竭在即的説法不認同,他們的説法是:“即使每年開採1000萬噸,堅持50年沒問題。”國家計委先後於1992年11月和1997年4月下發了2085號和721號兩個文件,支援阜新轉型,幾位當時的國務院領導同志都做了批示,但阜新轉型仍沒有提上日程。

到2001年5月阜新市新一屆班子上臺,阜新的轉型才邁出嘗試性的一步,新領導班子決定把“經濟轉型”確定為報告的主題,方向是發展現代農業和農産品精深加工業。

阜新市為了抓好轉型工作專門成立了轉型辦公室,設在發改委下面,通過社區企業發動廣大下崗職工走轉型之路。辦公室一位官員對記者説:“結合地理環境,阜新的土地資源比較豐富,每人平均土地5.6畝,我們拿出了12個鄉鎮進行現代農業的試點。”

這位官員進一步介紹説,轉型一年的主要經驗是,轉型過程中降低了廣大産業工人就業的門檻,阜新的現代農業有了雛形。

另一位當地官員對記者説:“阜新轉型沒有任何經驗可以照搬,如何理順政府、公司、農業工人之間的關係,確實需要實踐中不斷磨合。”這種磨合的痛苦,參與阜新轉型的每一個官員和普通市民顯然都深有體會。

事實上,阜新轉型也是有光明前景的。據當地官員介紹,上海的大江集團、光明乳業、河南雙匯等60多家大型企業在阜新建立了生産基地,這些都極大地增加了當地的就業機會和財政收入。

“阜新是全國第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轉型試點,很多其他的資源枯竭型城市都在看著阜新,希望阜新走出一條路來,但路不是那麼好走的,而且就算阜新失敗了,也不能説這種模式在其他的地方都失敗,即使阜新成功,也不能説這個模式放之四海而皆準。但對阜新來説,這杯酒有多苦也要喝。”這是當地官員告訴我們的話。

的確,阜新轉型牽動著中央高層領導。前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一直關注阜新轉型試點。甚至在卸任前三天,李嵐清還在中南海召集辦公會,研討阜新轉型問題。李嵐清告訴阜新的負責人:“家寶同志專門和我説起過阜新問題,讓我放心,新一屆政府一定會把這個事情繼續搞下去,他們會比我搞得更好。”

完善社保機制

為了解決遼寧的難題,自2001年開始,中央政府便決定在遼寧進行全國完善城鎮社會保障體系試點,這一工作被稱為遼寧省政府的“一號工程”。

國務院試點的總目標是:建立獨立於企事業單位之外、資金來源多元化、保障制度規範化、管理服務社會化的社會保障體系。

一位熟悉遼寧社保工作的學者介紹説,遼寧的試點並不是一帆風順,而且難度相當的大,尤其是資源枯竭型地區的問題更是難上加難。

遼寧省省長薄熙來在一次會議上説,遼寧是國有企業最多、退休職工最多、也是下崗失業人員最多的省份,是全國社保問題最集中的地區。

“遼寧的廣大職工做出過兩次大的貢獻:一次是從50年代開始,自力更生,艱苦創業,把中國的工業化搞起來,進而支援了全國。再一次就是社保試點,絕大多數職工非常體諒國家的困難,在與企業解除勞動關係後,勇敢地走向市場,自謀職業,自主創業,又一次做出了巨大的奉獻。”

“遼寧省各級政府和社保部門已經作出了相當程度的努力。”東北大學一位學者説,“振興的關鍵是經濟發展,但歸根結底還是要讓東北人過上好的生活。”

任何先行者都會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價。現在雖然面臨著很多困惑,但東北人從來沒有放棄過奮鬥。從他們飽經風霜的臉上,記者感覺到這種精神依然在他們的血液中涌動,這或許就是東北的希望所在吧。

南方週末 2003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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