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昆思憶
叢兆桓

    算來,我與北昆的情緣已有半個世紀了。

    1947年,我在青島讀高中,兩個姐姐都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她們暑假回家,為我表演了一段昆劇《水鬥》,我覺得很美妙,也記住了教她們的是崑曲大王韓世昌這個名字。1949年我隨革命大潮參加了華北文工團,恰巧,韓世昌等崑曲老師們也參加了華北文工團。1950年1月1日,共和國第一個國家劇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就在這個文工團基礎上建立了。遵照彭真等領導指示,青年演員都要學點崑曲,於是,韓世昌、馬祥麟先生教女演員,我們跟侯玉山先生練基本功;向白雲生先生學身段;侯永奎先生為我開蒙教《林沖夜奔》。從此,我愛上了崑曲。

    昆劇形成于明朝中葉並迅猛傳遍大江南北,落戶北京,至清康乾盛世發展至頂峰,雄霸神州藝壇200餘年。後日漸衰微。20世紀初曾有20年復蘇景象,抗日戰爭後又瀕臨滅絕。至1949年全國連一個完整的崑曲劇團也不復存在了!

    1956年,《十五貫》進京演出成功,“一齣戲救活了一個劇種”。周恩來總理決定由文化部正式建立一個國家劇院以“繼承和發展崑曲藝術”,並親自簽署任命韓世昌為北方崑曲劇院首任院長。我也隨老師們參加建院工作。

    


韓世昌在崑曲《刺虎》中劇照

    韓老師是一位天才的表演藝術家。1917年由河北農村晉京,就以其精湛而鮮活的表演藝術轟動京城。1928年他應邀到日本做個人專場演出,獲得極大榮譽。韓老師所塑造的杜麗娘、費貞娥、陳妙常、色空、紅娘、崔氏、柳氏、胖姑、春香……一個個年齡、身份、性格各異的古代婦女舞臺形象無不膾炙人口,令人嘆為觀止。然而,在戰爭連綿不斷的年代,卻難保障藝人的溫飽,誰會想到韓世昌在當時的“哈爾菲戲院”(今西單劇場)演出時,臺上卻懸挂著“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的悲愴對聯。戲已無法再演,積蓄花盡,他只得“紅袖當爐”以賣燒餅養家糊口。侯玉山、白玉珍等早已還鄉務農,白雲生在公園擺茶攤,魏慶林老師也曾以拉排子車度日。

    只有解放後,北昆藝人的藝術才得以充分施展,僅僅在9年時間裏,北昆培養了上百名崑曲接班人,排演了30臺大戲、180出摺子戲,每年演出200余場,藝跡遠播,南達廣州,北至哈爾濱,深受廣大群眾喜愛。為實踐對古老昆劇藝術的全方位改革發展,北昆排演了《新漁家樂》;平定西藏叛亂後,又排演了《文成公主》;三年自然災害時,毛主席提倡臥薪嘗膽精神,北昆即演出《吳越春秋》;登山健兒把五星紅旗插上世界最高峰,北昆立即排演了《登上珠穆郎瑪峰》。為了以革命傳統教育廣大群眾,北昆排演了《江姐》、《小紅軍》、《飛奪瀘定橋》,移植了《瓊花》、《紅嫂》、《血淚塘》等現代戲,為了貫徹實施“三並舉”的方針,北昆演出了《李慧娘》、《晴雯》。為了弘揚優秀傳統劇目,北昆排演了《荊釵記》、《連環計》、《繡襦記》、《玉簪記》、《雷峰塔》等古典名著,傳統摺子戲《嫁妹》、《夜奔》、《出塞》、《遊園驚夢》。整理改編的《百花公主》、新編的《千里送京娘》、新昆劇《紅霞》都曾紅極一時、久演不衰。《師生之間》演出超過二百場,《奇襲白虎團》更有在滬連續暴滿40場的轟動效應。

    但是,正當劇院上下在艱苦的舞臺實踐中探索新時代崑曲發展的客觀規律,正當這珍貴的古典藝術為廣大群眾所逐步認識、理解和欣賞時,一場民族文化浩劫來臨。曾被誇為“全國最好的一齣戲”《李慧娘》像《海瑞罷官》一樣,一夜之間變成了“反黨大毒草”!江青説:“我什麼時候才能見不到崑曲?”“毛主席的話你們也不聽!”於是,周恩來總理親建的北方崑曲劇院被解散了!接著,上海、江蘇、浙江、湖南、天津、河北所有的昆劇院團和藝校崑曲班也全部被撤銷!老藝人們和劇院人員一起被遣散,下放、還鄉、改行或“養起來”,直到老師們一個個壯志未酬憾然離世。我也被調到“樣板團”學演京劇。

    昆劇藝術在神州大地銷聲匿跡13年之後,于撥亂反正的1979年恢復了建制。同仁們從四面八方匯集起來,重建北昆!為了給負屈含冤的《李慧娘》及受其牽連而遭厄運的編創人員、劇評家、新聞界人士討個公道,徹底平反,北昆決定復排《李慧娘》,於是到北京科學教育電影製片廠把已改行做了三年科教片編導的我又調回北昆,重操舊業。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無辜迫害並經歷8年鐵窗生活,身心健康遭受嚴重摧殘,如何能再步氍毹,重施粉墨揮灑自如地唱念做舞呢?原來我在獄中,不僅曾用牙膏皮做的鋼筆尖沾著偷存的紫藥水寫下半本戲曲表演心得筆記,還曾以高聲朗誦“紅寶書”來活動聲帶,在土炕上拿頂鍛鍊氣力,在只有一平方多米的窯洞空地上拉《夜奔》活動筋骨,所以能在隔絕13年後重登舞臺。復排“李”劇,並飾裴禹。

    中國社會進入了一個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北昆也在曲折盤旋中發展前進。縱觀近十幾年,北昆仍是以每年2.5臺大戲的規模和速度,堅持新劇目的排演。除恢復文革前的《荊釵記》、《風箏誤》等戲外,又新排了《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竇娥冤》、《琵琶記》等古典名著以及《三夫人》、《南唐遺事》、《春江琴魂》、《宗澤交印》、《關羽辭曹》、《水淹七軍》等新編古代劇。還排演了神話劇《三盜芭蕉扇》、《哪吒鬧海》、《三上西天》以及《共和之劍》、現代戲《金梭銀梭》、外國戲《村姑小姐》與《夕鶴》、寓言劇《偶人記》,摺子戲也在百齣以上。

    1982年北昆招考50名十來歲的學員,加緊培養瀕於斷檔的接班人。寒窗十載,均已成材。現已成為劇院演出的骨幹力量。在近十幾年的演出中,上述劇目和中青年演員們不斷獲得各種獎項:政府“文華獎”、中國戲劇“梅花獎”、藝術節獎、戲劇節獎、北京市新劇目獎、青年會演獎等等。我曾多次擔任評委,而在每次熱鬧的評獎活動中,總會想起我的老搭檔、韓世昌的薪火傳人、劇院的創業主演李淑君大姐。她由輔仁大學投筆從藝,先在中央戲劇學院崔承喜舞研班習舞,後調中央實驗歌劇院演戲曲和歌劇。她有一條金嗓子,加之聰穎好學,演藝精進。她演唱的東北民歌《瞧情郎》、豫劇《紅娘》等早已蜚聲歌壇,然而她竟在歌迷日眾的時候毅然踏進了昆劇的古剎寶塔,從此終生不渝。

    


《百花公主》中叢兆桓飾海俊

    我和她從歌劇院時就是舞臺搭檔:開始是《釵頭鳳》,我飾陸游,她飾唐琬;在梨園戲《陳三五娘》中,我飾陳三,她飾五娘;歌劇《小二黑結婚》,我飾二黑,她飾小芹;調北昆後她和我在《百花公主》中演公主和海俊;《遊園驚夢》中演杜麗娘和柳夢梅;《漁家樂》裏演鄔飛霞和簡人同;《奇雙會》飾桂枝與趙寵等;在《紅霞》、《師生之間》、《文成公主》等劇中,她都演女主人公,我則老生、小生、正派、反派全配合她;最後同臺是李慧娘和裴禹。其他的合作方式如:我編她演的《千里送京娘》、我導她演的《血濺美人圖》都獲得了成功,她所塑造的一個個栩栩如生的舞臺形象,無不長久留在老一輩觀眾的記憶中。應該説,在韓世昌老師不能上臺的年代裏,北昆的榮譽、輝煌與成績,李淑君功不可沒!然而,那個年代並沒有任何獎,也沒有機遇出國,她只有日夜苦練,默默鑽研,無怨無悔,像韓院長一樣為這民族藝魂奉獻一生。在歡慶香港回歸和建院40週年的日子裏,我要祝她健康快樂!更希望青年後輩學她的精神,學她的藝術。

    早在文革前的《靈山鐘聲》、《傳槍》等劇中我就曾做過導演工作。1980年我與馬祥麟先生一起排導了《血濺美人圖》。這齣戲以其新的立意和較通俗的藝術形式而轟動,在吉祥戲院首演就連滿6場,後去河北保定地區巡迴演出中被調回,由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拍成彩色藝術片。在各地放映均極受歡迎。1981年為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年,我編劇並主演了《共和之劍》飾蔡鍔將軍。之後,便致力於編導業務。先後導演了古典名著《西廂記》、《長生殿》、《桃花扇》、《琵琶記》;新編史劇《南唐遺事》、《三夫人》、《關羽辭曹》等劇。在創作實踐過程中,得到張庚、阿甲、周巍峙、馬少波、郭漢城、夏淳、吳曉鈴、翁偶虹、周傳瑛、李紫貴、朱家、王一達等名家的幫助、教導和鼓舞,使我為“蘭”灑掃,義無反顧。

    文革前,北昆五大頭牌:韓世昌、白雲生、侯永奎、李淑君、叢兆桓巨幅劇照曾常年懸挂老長安戲院前廳。文革後韓、白、侯相繼逝世,李因病退出舞臺,我則改當導演,兼任業務副院長工作。當代北昆的領銜主演是洪雪飛、侯少奎、蔡瑤銑。洪雪飛不幸帶著她所塑造的白素貞、宦娘、楊玉環、周玉英等人物形象魂歸天國;而侯少奎、蔡瑤銑所成功塑造的李自成、岳飛、關羽、趙匡胤;陳園園、崔鶯鶯、趙五娘、竇娥等等昆劇舞臺形象,應是當代觀眾所熟知、所喜愛。他們在改革開放的新時代,更有幸入境臺,到日本、俄羅斯、芬蘭,到西歐、北美去展示北昆的藝術風采,並獲得國際的榮譽和讚賞。

    雖然黨和政府的幾代領導人多次關懷、鼓勵、扶持這古老藝術,越來越多的中外人士了解和認知了它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地位,開始欣賞或更加喜愛它;全國昆界“八百勇士”的敬業與獻身精神也令人鼓舞。但實事求是地講,北昆人的40年奮鬥,尚未能根本改變“歌者苦”和“知音稀”的局面,也可視為尚未根本解決已具300年曆史的北昆藝術的生死存亡問題!因為第一、二代接班人都已進入老年期,第三代剛成材便在經濟大潮的衝擊下出現嚴重的“水土流失”。如果不緊急著手北昆表演藝術的研究和搶救,立即培養第四代北昆接班人,恐會留下更大的遺憾。老年人難免瞻前顧後,而我又憂患意識較重,半個世紀的戲曲情結,使我無法平靜地安度晚年離休生活,卸任北昆副院長後,依然年年為劇院排戲,或為京劇和地方劇團導戲;應邀去做各種戲劇獎賽活動的評委;近年還接任了中國昆劇研究會秘書長的法人職務,在這一無工薪編制,二無經費補助的民間學術社團中,揮發餘熱。我想努力完成張庚等老師們的夙願:把各地的昆劇工作者、研究者、愛好者聯繫起來,交流資訊,互勵互助,組織些學術研究活動、演出評獎活動、理論培訓活動,讓海內外熱愛華夏傳統藝術文化,特別是喜歡崑曲的人,多一個宣泄濃情、奉獻愛心的地方。我們組織過幾次崑曲座談會、研討會;出版了會刊《蘭》;也促成了“首屆全國昆劇青年演員交流演出”活動;籌辦了“李笠翁獎崑曲論文筆會”;《新綴白裘》已開始編印;奔忙了一年的“湯顯祖杯昆劇傳統摺子戲大賽”活動尚在經費籌措艱難之中。在開放搞活的今天,我仍常常這樣做些傻事、説些傻話,收穫點朋友們善意的嘲笑和親屬們無奈的埋怨……

    因為我堅信:國粹藝術是不朽的。民族瑰寶就是國際珍品、人類寶藏。80年前能有穆藕初先生等慧眼佛心,傾囊籌辦“蘇州昆劇傳習所”,使500年不絕如縷的古典藝術又茁壯成長了100年!那麼,在中國邁向21世紀的偉大歷史時刻,一定會有更多膽識之士鼎力相助,和我們一道,把這一優秀的民族傳統藝術文化,推向全球!推向未來!

    中國網 2003年4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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