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唱  

    

    好的戲曲,能讓人遍體通泰,有微醺感,像佳釀。崑曲水磨腔就令我迷醉。崑曲唱詞曲雅綺麗,聲腔優美,屬陽春白雪一類。明代藝術大師徐渭説崑曲:“流麗悠遠,聽之最是蕩人。”臺上的表演,細膩委婉,內容皆為優秀傳奇,情節曲折,演員功底又深厚,無論坐或立,都能以身段、眼神、曲腰、水袖等動作,把複雜情節演繹出來。

    揚州是崑曲的第二故鄉,揚州城南有舊跡蘇唱街,狹窄,已成陋巷。一天,你在蘇唱街上尋尋覓覓。偶有幾個人從你身邊不經意晃過去,你就感覺像舊夢縹緲。蘇唱街很寂靜,像一齣熱鬧的戲,散了,剩下冷清的場子。你的目光和幾棵老槐樹相遇。你看見無數碎葉從深宅老院裏探出墻頭,在風中顫動,你懷疑那是久遠的崑曲餘音,至今仍在枝葉間繚繞。崑曲唱腔婉轉低回,不高亢,不能響遏行雲,宜演化蝶,宜演遊園,宜演兒女私情。給人感覺是:情致旖旎悠長,不絕如縷。當初蘇唱街,可謂歌吹拂天,那是怎樣的熱鬧啊!康乾盛世,揚州富甲天下。鹽商巨賈的生活中,最風雅的休閒方式,便是看戲。由於鹽商的捧場,揚州成為戲曲最豐富最活躍的地方。清代揚州作家李鬥在筆記《揚州畫舫錄》中,有一段蘇唱街的記載:

    城內蘇唱街老郎堂,梨園總局也。每一班入城,先於老郎堂禱祀,謂之掛牌,次於司徒廟演唱,謂之挂衣。

    江南,實在是靈秀之地 。吳越嬌娃體態優美,吳儂軟語更是撩人。徽州鹽商久居揚州,優雅的昆山腔讓他們耳目一新,像南來的一股清風。於是,爭相蓄班以為清賞。一時江淮等地競效吳腔。蘇州昆山腔從此獨霸揚州,佔據舞臺達百年之久。

    崑曲水磨腔好聽,抑揚頓挫,可以表達很細膩的情感。從皇上到轎夫,都喜歡。其唱詞典雅,有濃郁的抒情意味。我看過華文漪主演的崑曲《牡丹亭》,其中《遊園》一折唱詞,給我印象極深。如描寫春天景色:“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又如描寫杜麗娘遊園心情:“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去,賞心樂事誰家院。”這一類唱詞,寫得實在不俗。再由華文漪的妙喉滋潤,配以水袖靈動的曼舞,觀者心中無不搖蕩。

    

    唱詞好,舞蹈也美。昆山腔舞臺布景極簡約,一桌一椅即可。引人之處,還在於演員的表演功夫,你可以看見演員在臺上載歌載舞,水袖飄逸。那水袖晃呀晃的,直撩到你心裏去。你心裏止不住微微顫一下,你的手仿佛被牽著,一步步往前走。你的目光,所有心思,都不由自主地隨那水袖來回飛舞。

    崑曲有這等妙處,你就不難明白乾隆巡幸揚州時,兩淮鹽商煞費苦心的安排:鹽商傾巢出動,在古運河幾里長的河岸上,“分工派段,恭設香亭”,每座香亭皆演奏崑曲,劇目又各不相同。鹽商資金雄厚,所蓄昆班陣容龐大,行當齊全,行頭精美。乾隆下揚州,正是鹽商們爭相獻媚的機會。龍舟緩緩駛入揚州境內,但見岸柳如煙,香亭中輕雲繚繞,人影依稀。鼓聲、琴聲、簫聲、笛聲,清柔纏綿。皇上深居宮中,見此江南絕佳景致,龍顏大悅。他記住了這方歌吹之地,數次下江南,揚州是他魂牽夢繞的一處。

    揚州南河下有舊跡,名棣園。為鹽商包松溪所有。我上中學時住片石山房,曾多次去西邊不遠處的棣園遊玩。園內有歌臺,是當年包家戲班演出之地。多少年了,我沒有回片石山房。也不知道棣園是否還在。但我知道那些輕盈的,那些依依惜別的腳步聲,連同那些飄逸的水袖,都漸漸遠去,只剩下一串串明亮的水磨腔的余韻,像秋日荒原上的野菊,還在我寂寞的靈魂深處,搖曳生姿。

    (插圖為謝淑珍繪製)

    原載《揚州日報》2002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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