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崑曲演員的奇異遭遇  
岳美緹

    才子佳人“還魂”了

    在我的一生中,1975年可以説最為奇特。當時我被逐出舞臺已整整十年,感到從小學的崑曲藝術已漸漸離我遠去了。

    

    春天裏的某一日,文化局突然通知我:“有任務要你馬上去北京。”我也不敢問,就這樣糊裏糊塗,于3月14日跟著一幫人,其中有我的老師、尚未“解放”的俞振飛和一些“文藝黑線”人物,也有“五七”京劇班的校長張美娟及樣板團的演員,一起進京了。

    我們被安排住在首都西郊的西苑飯店內,每天都有一些穿軍裝和樣板服的歌唱演員、戲曲演員來報到。他們也是從外地來北京的。接待組通知我們,在這裡的工作一律不能外傳,即使給家人寫信,也不能提起。

    這些人中,有的我認識,但這時大家心中都明白,在沒搞清對方在“文革”中的表現和現在的身份前,千萬不要自找麻煩。大家都只是似見不見地點個頭而已。我照常陪著俞振飛老師下樓去吃飯,或上樓去開會。他始終低著頭,半彎著腰,認定自己是“牛鬼蛇神”,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一天,粵劇名演員紅線女的女兒紅虹跑到俞老師房門口問道:“俞老解放了嗎?我媽讓我來看看。”我告訴她:“還沒有解放。”當時“沒有解放”的,還有好幾位京劇前輩,如李少春、關肅霜、趙燕俠,等等。可是,很快,這些“專政對象”、“黑線分子”,竟和穿樣板服和軍裝的人一起排戲,一起練唱了。被打倒了十幾年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都在這裡“還魂”了。甚至,被批為反動黃色的《遊龍戲鳳》、《十八扯》等傳統戲,也鄭重其事地由各地召集來的京劇演員、梆子演員,用最好的進口器材、最好的進口膠捲,被當作藝術品錄下來,或拍成電影。在那種形勢下,這可真是讓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有幸結識專家教授

    過了幾天,我的任務明確了,是要我唱唐詩宋詞。這對我來説,是一個全新的課題,心中一點底也沒有。在錄唱詞曲前,要我先錄音的竟是崑曲《三醉》。這是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的“四夢”之一《邯鄲夢》中的一折,內容是寫仙人呂洞賓為了下凡度人,三醉岳陽樓的故事,是作者宣傳道家思想的代表作,文詞很深,但唱腔清新飄逸,極有特點,是北曲中很有代表性的曲子。我曾經向沈傳芷老師學過,以後向俞老師再重頭學起,那時主要為了吊嗓子,因它的曲調流暢、優美,常用來作為唱腔的基礎訓練。這個戲舞臺上極少演出,我只在畢業前看俞老師演過一次,除記得他那飄逸若仙的形象外,別的都記不清了。由於俞老師天天幫我復習,所以沒幾天,就被安排去“北影”廠錄音了。

    在練唱那天,發給我一本八開的印刷極考究的大字號《邯鄲夢三醉》。其中每個典故,每個難解的詞,上面都有註釋。這個戲的唱詞大都用道家典故,我以前雖然經常唱,但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如:“史記上單注著會歌舞的邯鄲女,俺只道幾千年出不得藺相如,恰怎生祥雲氣,罩定不尋俗,滿塵埃,他別樣通疏。”老師也説不懂。這次卻有了這麼一本像課本註釋一樣清楚的劇本!更奇的是,我還被告知,可隨時去向一些老師請教。

    原來,這裡還有不少“北大”、“清華”的中文系教授,此時他們正在“西苑”為唐詩宋詞作註釋。他們也已十多年不進課堂了,不敢去碰這些“封、資、修”的東西。可是一旦可以工作了,他們又都那麼兢兢業業,孜孜不倦。我很崇拜這些專家,慶倖自己有緣在這裡認識他們。

    竟是“旗手”定的調

    我唱的第一首詞曲是宋代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于5月25日晚上報送給於會泳,他那時的頭銜是什麼“創辦”主任,大概相當於文化部長的職務。那時來這裡唱詩詞的人相當多,除了戲曲演員外,還有朱逢博、李谷一等知名的歌唱家。有名的民族器樂演奏家如劉德海、湯良興、閔惠芬、王昌元等,也在這兒錄古樂曲,同時還為我們唱詩詞伴奏。每天吃飯時,黑壓壓十幾桌人擠滿了一個大飯廳。

    此前,有一次緊急開會,傳達江青電話指示,是對某一個演員唱的詞曲表示不滿,講了些挖苦人的話,令人很難堪。到這時我才明白,是江青在抓這項工作。這位“旗手”,當時人人見她“敬而畏之”。我唱的那段送上去後,我整整一天忐忑不安。因為,這些詞和曲都是陌生的,據説是用《九宮大成》和《粹金詞譜》的譜,再新配上和聲,沒練幾次就開始錄音,氣沒有順,聲音也有點虛,心裏不免七上八下。26日晚上12點,突然下達了江青的電話指示:“總的説岳美緹唱得不錯,聲音有缺點,但有剛勁,可以再唱。”這是我完全沒有意料到的,此時唯有慶倖沒有當眾挨批;又不無擔心:這將唱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不久,留下唱詞曲的人選基本確定了,有我、蔡瑤銑、計鎮華、方洋和李元華五人。前面四人都是上海戲校崑曲班首屆畢業的同學,只有李元華是唱京劇的。我心中想著:這詞曲一定與崑曲很接近,不然怎麼都讓崑曲演員來唱?我這個人除了會唱崑曲,平時什麼歌曲也不唱,連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別人也説是崑曲味。為此我拿到詞曲曲譜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按我怎樣唱崑曲的勁頭來唱。果然于會泳在一次召開座談會時説:“崑曲《三醉》潤腔很細,聽上去就是經過舞臺錘鍊的,岳美緹用崑曲的潤腔來唱詞曲是可取的。”我聽了卻更犯愁,因我除了會用崑曲的潤腔外,其他手段一點都不會用,怎能把不同風格、不同詩人的作品唱出特點來呢?

    台下坐著尼克松

    這一時期,我唱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如歐陽修的《蝶戀花》、晏殊的《浣溪沙》、蘇東坡的《江城子》《水調歌頭》、陸游的《卜算子》……但更多的是辛棄疾、張孝祥、陳亮等人的愛國詩詞。

    

    接著是要我唱岳飛的《滿江紅》,當時這位英雄已淪為“愚忠愚孝、反動昏庸封建主的走狗”,連杭州城中的岳墳、岳廟都已被毀。但如今卻要我唱這個被否定的作品,這詞句我該怎麼理解呢?是浩氣長存,還是……我悄聲地問老師,他無奈地對我一笑:“自己去理解吧!”我在苦思冥想中好像感悟到,在這民族文化遭毀滅的危急時刻,有人開始在關心它,拯救它;但此人決不會是江青!

    我對岳飛有著特殊的崇敬,因為我也姓岳。聽長輩們説,在我們家譜中,記載我是岳飛的三十七代孫。所以當我朗讀著“怒髮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時,一種緬懷先祖先烈的自豪和悲憤油然而生。我聯繫到自己,我也經歷了36個春秋,承受過“文化革命”中對我的抄家、批判和衝擊,雖然對政治還是不明不白,但對“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已能品出些苦澀的滋味了。

    對這首詞,我緊扣它的“吟——唱——喚”這麼一個過程,在感情處理上抓住作者由內心自語轉向對知己訴説,最後則以宣誓推向高潮。

    雖然自己作了案頭的準備,但一直沒有輪到我去唱,而是由計鎮華、方洋的男聲在唱。一天,突然通知我:“明天下午錄岳飛《滿江紅》。”我連夜從頭至尾練習了幾個小時,第二天上午練樂,下午即去“新聞電影製片廠”錄音。那天大小組長都去了。人去得越多,我精神壓力越重,唱了好幾遍,唱得滿頭大汗,都因氣不順而沒有通過。三點半左右,于會泳第一次親臨監聽室,我更緊張了,嗓音也發虛,又唱了六七遍,仍不滿意。此時我知道這段曲子一定要在下午六點前報送上去,越急越唱不好。于會泳乾脆跑到錄音室裏來指揮我唱,平日就不茍言笑的他,此時臉色鐵青,更嚴肅得令人不敢看他一眼。他只對我説了四個字:“注意氣息。”一直唱到第十一遍,他才説:“挑選一下,接一接吧。”意思是由剪輯再加工,這才勉強通過。幾天后又叫我唱岳飛的婉約詞《小重天》、高啟的《吊岳王墓》等,這是風格、氣勢迥然不同的幾首詞,而對我的唱誰也不置可否。

    這天一早,我被叫到“創辦”。于會泳、劉慶棠都坐在那裏。我一進去,他們就説:“準備一下,晚上參加演出,你就演唱岳飛的《滿江紅》。”我已有11年沒有登臺了,今天的晚會是在人民大會堂,又是一次重要的外事演出。我非常不安地趕回住處,除了練唱,趕緊向閔惠芬借了一件墨綠色的“江青服”,又借了別人的襪子和高跟鞋,一面穿一面不無感慨:誰想得到這輩子還會上臺演出?更不敢夢想踏進人民大會堂呵!演唱不過三四分鐘,因為緊張,聲音比較虛,台下什麼也看不見,腦子裏只是不斷提醒自己唱出氣勢來,別的也來不及想。一曲終了,只見前排坐著的竟是美國總統尼克松!我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為自己唱得不好而喪氣,好久才透過氣來,並暗暗慶倖今晚能平安度過。

    歌聲曾伴隨毛澤東

    1976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錄音工作接近尾聲,開始錄影了。7月27日我和小蔡到了天津,準備第二天錄影,錄的是崑曲《琴挑》,就在這天晚上發生了唐山大地震。

    下午一點多來了一輛小車,接我們離開天津。還不到一天時間,有些地方已是一片斷垣殘壁。地震後各方面工作都暫停了,南下的火車票更是緊張。看這情況,我估計不會讓我們回上海。打天津回來開始,不讓進樓房住了,我們每天都住在大客車內。街道路口都搭起了防震棚,我們天天都到街上去看看,打聽打聽有什麼震情,有什麼新聞。每天只吃兩頓,都是饅頭、醬菜、蛋。我們在汽車裏一直住到秋天。

    9月9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傳來,大家都很傷心,也很擔心,感到有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我們的工作無形中停止了,再也無人過問我們。食堂一天只發一次更簡單的幹點,那些大小組長面也不見,家住北京的都不來上班了。空氣越來越沉悶,越來越異常,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終於到了9月29日,拿到回上海的車票。我什麼東西也不要了,飛也似地跑向火車站,回到了久別的溫暖的家。沒過幾天,江青被捕了!

    十多年後的1988年l月,我在《光明日報》上讀到張玉鳳寫的《毛主席晚年二三事》,文中説,毛主席眼疾開刀前,所聽的正是我唱的岳飛的《滿江紅》:“這首曲子是上海昆劇院演員岳美緹同志演唱的,她演唱的《滿江紅》高亢、有力,充分表達了一個愛國志士的寬廣胸懷和偉大抱負。”她還寫道:“毛主席聽著鏗鏘樂曲,邁著蹣跚的步子來到手術室坐下……”這時我終於明白了,1975年我們所唱的唐詩宋詞,曾伴隨過晚年的病床上的毛主席。

    埋在我心頭這麼多年的謎,總算揭曉了……

    (摘自《百年秘聞》;插圖為陳逸飛繪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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