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背後——張靜嫻訪談  

    《班昭》晉京演出,被首都評論界譽為“一次觸及靈魂的藝術享受”。張靜嫻年過半百,兒時就開始學戲,卻直到四十多歲才厚積薄發,成為上海昆壇的挑人梁者,對於一個演員,她的成功來得似乎有些晚了,但正因為如此,也就更讓人感受到它的來之不易。《班昭》劇組從北京回來後,我特地向張老師表示了祝賀,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想聽聽她成功背後的故事。

    

    並非“同行是冤家”

    記:張老師,首先為《班昭》在北京的演出成功向您表示祝賀!

    張:謝謝你!

    記:在上海昆劇團的十位一級演員當中,其他的九位都是當年上海戲校“昆大班”的學員,唯有您是小班的。據我知道,很多您的同班同學都已經離開舞臺了,因為大班和小班年齡相近,而大班的學員也確實很優秀,於是小班的演出機會就相對少了,很多人因此而放棄,但是您卻沒有。在1989年之前,華文漪是上昆的當家旦角,這勢必限制了作為同行的您的發展。1989年她走了之後,您才慢慢地開始成為主要演員,但我想您和大班的師兄師姐在一起演出,一定會讓您有很多的壓力,包括外界經常拿您和華文漪相比,這種比較更是一種壓力。在我和您接觸的幾年當中,您給我的印像是一個默默努力,不好張揚的人,不知道這是不是和您一直以來的處境有關。所以當《班昭》演出成功的時候,即便我作為一個局外人,也能夠感受到它對您的意義我不知道張老師是不是介意我以這樣的一個話題開始我們今天的交流?

    張:我不介意,我希望我們今天的談話會是一次非常坦誠的交流。你剛才所説的激起了我很多的回憶,真是説來話長。我們畢業的時候正趕上文化大革命,所以最美好,最年輕的歲月就白白地浪費了,等到1978年上海昆劇團成立以後,大家都投入了極大的熱情、渴望著把失去的青春奪回來。那個時候,演出市場很繁榮,演員也多,每一個行當基本上要有三、四個人,拿我們閨門旦來説,就有六、七個,競爭很激烈。確實大班的同學基礎比我們好,經驗比我們豐富,社會影響也在我們之上;但我們小班的同學也非常努力,我更是全力以赴,因為我在“文革”中,改行唱了老旦;再要從老旦轉到閏門旦,困難就很大,就得比別人更用功,更刻苦。80年年代中期以後,戲曲逐漸不景氣越來越少,我的一些同班同學們也因此很灰心,有的就離一刀切了舞臺,當時我的情況是這樣的,我還是有戲演的,但我不是劇團的主要演員。

    記:閏門旦的主要演員應該就是華文漪了,

    張:對,她當時是上昆的當家旦角。

    記:那你有沒有覺得“同行是冤家”?

    張:其實我和華文漪是很好的朋友。1969年我在戲校的時候,我們要排《沙家兵》,就把當時在青年京劇團的華文漪請來演阿慶嫂,她演得非常好,因為政治運動的緣故,她在青京很不快樂,所以到了戲校以後,和我們這些小班的同學在一起就覺得特別輕鬆,我們都大姐姐長,大姐姐短的喊她,很親熱,我在《沙家》中演沙奶奶。和她同臺演出,還一起去北京學習,自然而然地就建立起了好的友誼,包括後來178年昆劇團成立的時候,我當時很猶豫到到底要不要回去,因為我已經改行唱了老旦,昆劇的老旦戲又少,也是華文漪給了我很多的鼓勵。從1969年排《沙家》一直到1989年她離開,我們可以説是朝夕相處,她給過我許多幫助,我很感謝她,也很珍惜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這份友情。但是話也説回來,我們畢竟同行,有很多事情是很微妙的。

    二十天趕排《長生殿》

    記:那麼在華文漪離開上昆以後,您是不是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主要演員呢?

    張:並不是那麼順理成章,一開始還是很多爭議的,當然給我的機會是比以前多了,同時負擔也重了。一方面,閏門旦演員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也在爭取;另一方面,華文漪是上昆的代表人物,她的這一走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是可想而知的,這無形之中也給了我很大原壓力。當時《長生殿》這齣戲要參加第二屆中國藝術節,但是除了華文漪,沒有人演過全本的楊貴妃,到底是去還是不去,上海的領導專門為此作了研究,最後決定還是應該去,並決定由我接下這個角色。整個排練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二十天,我練得很苦,我告訴自己要堅持,不能辜負大家的希望。那時全團上下都很關心我,連搞後勤的,包括伙房的阿姨都特別照顧我,讓我感到了集體的溫暖。

    記:我想當時您的壓力是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是要在那麼短的時間裏排好《長生殿》,其成功與否不僅僅是一齣戲的問題,更關乎上海昆劇團的聲譽,很多人都在期待著你;而另一方面,華文漪的楊貴妃光彩照人,她人走了,這個形象卻留在了很多人的心裏,那麼張靜嫻的楊貴妃會是怎麼樣的,比華文漪如何呢,同樣有很多人在期待著。

    張:是的,演別人已經成功的戲,而且又是那麼短的時間,確實難度很大,但當時我還是很好地調整了自己的狀態,我想我和華文漪條件不一樣,與其背著包袱亦步亦趨,不如揚長避短,根據自己的條件和自己對劇情、人物的理解,演出自己的特色。

    記:那次的演出使您榮獲了第七屆中國戲劇梅花獎,這應該是最好的肯定了。聽説當時評論界在拿您和華文漪作比較時;有這樣的一句話“小師妹雖不似大師姐,亦有大師姐不似處”,看來您是做到了演出自己的特色。

    張:當時北京的專家和觀眾是非常鼓勵我的,這也是那時候的我最最需要的。

    

    用行動回答問題

    記:我曾經看到過一篇報道,説您是“大器晚成”,這種成功熱必更艱辛,更曲折,您覺得什麼是您成功的法寶?

    張:如果説還算有那麼一點兒小成績的話,我認為等待、堅持、努力是最重要的。

    記:剛才説到“昆小班”的很多人都離開了舞臺,這是戲曲界近十多年來很普遍的現象,包括現在一些剛從戲校畢業不久的小演員,也已經開始困惑了,相信您的學生當中也有,那麼北京演也,我抽空到北昆跟李淑君學了一齣《千里送京娘》,這個戲也是我後來經常上演的劇目,從北京回來以後又去了南京,我演《白蛇傳》,在不耽誤演出任務的同時,我跟張繼青學了《癡夢》,每到一地,我都不會白白地浪費時間。我可以説是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地為自己創造學習和演也的機會,當然有時也不是一下子可以爭取到,但是我不放棄,這次沒有成功,下交次繼續努力。就把這一次看作是下一次的輔墊。

    記:外界的環境也不能改變您的執著,是嗎?

    張:對外界的環境沒有反應是不可能的,昆劇不景氣,演出少了,牢騷多了,我也會感嘆沒有趕上一個好時候:但發牢騷又有什麼用呢?我這個人天生不喜歡發牢騷,我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好好去做些什麼。所以一個人如何客觀地去對待環境,從而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以一種更積極的方式去生存,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

    記:前面説到1989年您去北京演《長生殿》,那個時候大家對您非常關注,也很自然地會拿您和華文漪作比較,而且這種比較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一直繼續著。這也很難免,因為你們行當相同,您演的有些角色她以前也演過,但我聽説曾經有過一些偏激和不公的評論,當時您是怎麼想的呢?

    張:作為一個演員,讓別人比較長短、評論是非是很正常的,同樣作為一個演員,無論觀眾説好説壞,你都應該有這個承受能力,但是當有些評論不那麼客觀甚至有些偏激、過分的時候,這當然就不太愉快了,所以我也不想再去提起。當時我是這麼想的,我承認自己和觀眾的要求有差距,這有很多原因,舞臺實踐少,和同臺的師兄師姐還處在磨合期,等等,但我不想去解釋,去爭辯,因為這毫無意義。我把一切都默默地接受下來,自己去調整,去消化,我所能做是就是以十倍百倍的努力去縮短差距,我當時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記:您是一個喜歡用行動來回答問題的人。

    張:可能是我不太會説話吧。

    黃老為我“自找麻煩”

    記:我記得幾年前有一次我到昆劇團來找您,您正在輪番地給您的五個學生説戲,給這個説完再給那個説,忙得讓我等了您很長時間,當時給我的感覺有點兒象“專家門診”,天您對學生的認真和耐心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想因為您自己的成功來之不易,所以您就更能理解後輩演員的處境,也願意盡可能地去給他們創造條件。

    張:對,因為在我的成長道路上,儘管曲折很多,但我還是幸運,遇到了很多幫助我,扶持我的人。在這裡我想著重提兩位大師級的人物,第一位是黃佐臨先生,我在戲校的時候就開始看黃老的戲了,他的成就和才華讓我非常仰慕,但當時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能夠有機會與他合作。那是1986年,黃老決定做一次“紅娘”,把莎士比亞的戲劇介紹給中國的戲曲觀眾。他的這個想法由來已久。50年代的時候,他曾經和周信芳、俞振飛兩位老先生商量過想要改編《麥克白》,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沒有實現。就這樣一直到1986年,他覺得時機成熟了。因為莎士比亞的戲劇是詩劇:所以他選擇了昆劇作載體,他説是“門當戶對”。改編本叫《血手記》,由黃老擔任總導演,男主角———鎮華是當之無愧的,女主角倒底是誰呢:這中間也有過一番波折,後來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劇作家鄭拾風先生向黃老推薦了我。當時黃老不認識我,但他相信鄭老。他也順便向作曲沈力群老師打聽了一下。我和沈老師有過合作,沈老師對我印象不錯,就把我的情況向黃老介紹了一下。黃老最後決定接受我,我實在是太意外了。這個戲排得很成功,而且由於黃老的推薦,我們又參加了第41屆愛西堡戲劇節,進行了三個月的巡迴演出,在英倫三島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記:所以您非常感謝黃老給了您這樣的機會,

    張:還不僅僅如此。我是事後才知道,由於我演了這個女主角,使黃老受了很多的委屈,如果換成別人來演,那麼給予這個戲的關注、機會、榮譽也許會更多。就在《血手記》剛剛開始有點影響的時候,有不少人通過各種各樣的途徑來勸黃老把我換下來,讓其他上,但他拒絕了。他説“張靜嫻演得很好,我沒有理由把她換下來、當時黃老包括另外幾個主創人員的壓力很大,到後來其他人都有點動搖了,黃老卻堅持到最後。我很感激黃老,我們初次合作,非親非故,我又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輩,他卻這樣信任我、提攜我,這個戲如果給比我更好的演員來演,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是這樣的機會對我來説卻更重要,所以我也就特別珍惜和黃老之間的這份情誼。其實黃老始終沒有跟我提過這件事,只是很多年後,一次聊天的時候他隨意地説了一句“為了《血手記》,我是找了一身的麻煩,但是我還是很高興,畢竟為昆劇團培養了一些人”。

    記:希望能有更多一些像黃老那樣堅持原則、提攜新人的長者,這樣我們的戲曲界才能人才輩出、百花齊放。

    俞老説我是“小老婆養的”

    張:我要説的第二個人是昆劇泰斗俞振飛先生。俞老雖然是我的校長,但他當校長的時候,我還是小學生,所以我也是這麼仰著頭看他的。“文革”結束後,因為我的崑曲在十年中基本上荒廢了,而我的主教老師朱傳茗先生又不在了;所以我就請蔡正為我牽線,我想跟俞老拍曲,沒想到他一口答應。後來我就經常去俞老的家,俞老很認真,每次我去之前他還要備課,今天教什麼,他總會先唱上幾遍,這也是後來他的夫人李薔華老師告訴我的,我陸陸續續地跟俞老學了《絮閣》、《受吐》、《女彈》等等,真是受益無窮。

    記:這些戲後來都成了您的拿手戲。

    張:説到俞老,還有小故事,也是要讓我掉眼淚的。1983年上昆去香港演出:一共十台戲,一開始是沒有我的,後來也是通過爭取,我的《絮閣》和《蘆林》被選中了。演完以後,香港的一位資深票友也是俞老的朋友向俞老説起了我,她説:“這個張靜嫻演得很不錯,怎麼她的戲那麼少”,你知道俞老是怎麼回答的?他用蘇州話説“她是小老婆養的”,當時我並不在場,但在場的人有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就有一個人事後跑來問我,説“俞老説你是小老婆養的,這是什麼意思?”當時聽了以後,我覺得俞老真是太幽默了,但同時這句話又讓我感到無比的心酸,俞老真是太了解我了,他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他什麼都知道,所以他才不顧年邁、不計名利地來教我,幫我。

    記:其實當年的黃老也一樣,他也一定了解你的處境,但可能不便正面提及,即便提了,也沒有意義,所以只有默默地幫助你。

    張:我對兩位大師的感激難以言表,雖然他們都不在了,但我經常想起他們,想起兩位老先生在我困難、失意的時候扶持著我走過的那一段;他們的長者風範永遠留在我的心裏。今天,我也是青年演中的老師了,我想我會竭盡所能,讓他們少一些彎路、多一些機會,讓昆劇舞臺後繼有人。

    説到這裡,我想起一件事。今年六月,張老師在寧波演出的時候,她接到了母親去世的噩耗,葬禮安排在她回來之後,但這天正是早已訂下的給學生排戲的日子,因為第二天他們有重要的演出。為了不耽誤排戲,張老師竟然説服親友,將葬禮延期了一日,而在第二天的觀眾席中,我又看到了從葬禮上匆匆趕來的熟悉的身影,當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為她的學生感到高興,她們有一位多麼好的老師啊!(伊然 張靜嫻)

    張靜嫻簡介:

    張靜嫻,昆劇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第七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上海市戲曲學校第二屆崑曲班畢業,以閨門旦應工。師承名家朱傳茗等。扮相端莊、秀麗,戲路寬廣,表演細膩傳神,唱念尤見功力。她主演的《血手記》、《佔花魁》和《長生殿》均獲得行家的一致讚賞。其中《長生殿》、《佔花魁》二戲均榮獲八九年上海文化藝術優秀成果獎。她的拿手戲《斬娥》、《刺虎》、《喬醋》、《蘆林》等,亦受到觀眾好評,她在新編歷史劇《班昭》中以出色的唱工和演技,贏得廣泛讚譽。她還善演評彈和京劇。

    張靜嫻曾多次赴香港、台灣等地以及英、美、丹麥、瑞典等國家演出,受到觀眾熱烈讚揚。現為上海市政協委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上海戲劇家協會會員。

    中國網 2002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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