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飛談讀書  

    

    你看過表演藝術家俞振飛先生的《太白醉寫》嗎?那是多麼地富有書卷氣啊!

    俞振飛扮演過許多“有書卷氣”的角色:《遊園驚夢》中的柳夢梅;《販馬記》中的趙寵;《金玉奴》中的莫稽;《玉堂春》中的王金龍;甚至《臨江會》、《群英會》中的周瑜,……不論是在崑曲中 、在京劇中,也不論他扮演的是“窮生”、“官生”、“雉尾生”還是“鞋皮生”,因為他所扮演的角色多繫念過幾本“四書五經”、背得出幾句“詩云”、“子曰”的人物,就應該都有幾分書卷氣。當然,這“書卷氣”也因人而異,要恰當地反映人物的身份、性格、風采和氣度,為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服務。俞振飛積六十年舞臺之經驗,深知欲達到其目的,必須掌握表演藝術的規律,一切從人物出發。這裡,只是就“書卷與書卷氣”一隅,記述俞振飛先生自述的讀書心得,或可名之曰:“一個演員的讀書經驗”吧!

    一九八○年,國家和人民為俞振飛先生隆重地舉行過“舞臺生活六十年”的紀念活動。回首前塵,俞振飛説:我總忘不了在我的藝術生活道路上,指點過我向前一步步走過來的老師們。

    俞振飛的崑曲是“家學淵源”,主要得力於他父親俞粟廬先生的親自傳授,京劇則多半靠程繼仙的教導。昆京藝壇中還有許多前輩和朋友的幫助,他也是永遠記著的。除了表演藝術而外,他也十分注意讀書和文化學習生活、書畫藝術修養等。

    “第一個為你開蒙的是哪一位啊?”“第一個開蒙教我讀書的,是我的父親粟廬先生。”俞振飛回憶起童年生活,臉上浮現出一片近乎天真的笑容。

    “我父親在他五十六歲的時候,才生下我這個‘老萊子’。但不幸我在三歲的時候,就喪了母。從此我父親就‘又做老子又做娘’,一直把我帶在身邊。晚上睡覺,我常常想娘想得哭起來,有時在夢中也會哭醒。父親就在身邊一邊拍著我,一邊為我唱‘催眠曲’。這‘催眠曲’就是湯顯祖的名作‘臨川四夢’(《紫釵記》、《還魂記》、《南柯記》、《邯鄲記》)中《邯鄲記》裏的一段‘紅繡鞋’。説也奇怪,只要他一唱‘紅繡鞋’我就不哭了。所謂‘耳熟能詳’,慢慢地也就學會唱了。所以,《邯鄲記》是我學唱的第一支崑曲,也是父親教我讀的第一本書。雖然,我還不識字。”

    大概到了五、六歲的時候,俞粟廬先生就開始教俞振飛學習寫字。起先學習寫“碑”。因為俞粟廬老先生認為“北碑南帖”之中,學“北碑”便於打基礎、見功力,因此只讓他的孩子學“碑”。直到一九三○年粟廬先生去世,俞振飛才開始臨“帖”。嗣後,俞振飛放棄了在暨南大學教書的職務,正式“下海”唱戲,寫字的時間就不多了。但因為演戲出了名,各方面人士慕名來求索“墨寶”的多了起來,由於“盛情難卻”,他就常常“借他人的紙張,練自己的筆墨”,至今練得一手飄逸清新的行書。識者認為功夫在“米(芾)趙(孟輔)之間" 。為人書扇、寫條幅,就離不開書錄前人的詩詞文章,這樣,俞振飛 就自然而然地讀了許多書:從唐詩、宋詞、元曲、清代文章,以至當代諸公的文章,可謂靡有孑遺地都讀了若干。因此,俞振飛説:“這是我讀的第二部分書。”當然,讀這兩部分書,都非老師口授親傳的。俞振飛也有他的“正規”的讀書學習的生活經歷:也許因為思想守舊,俞粟廬從小不讓俞振飛進新式小學讀書,先是自己教他讀“四書五經”。教到九歲時,差不多“四書”已經讀完了,父親就把兒子送到蘇州“拙政園”旁邊一個姓張的人家去“附讀”。這張姓人家是個大地主,雄有資財,而又附庸風雅,因此請了俞粟廬去做“清客”,幫著鑒定書畫,寫點文字。張家請了當地有名的吳潤之塾師來家“教館”,經過和東家情商,俞粟廬就帶著俞振飛來張家“附讀”。“這位吳老師對我大有幫助。”俞振飛回憶起當年情景,至今還十分感激師門的教誨。他説:“吳老師的教書方法很特別。記得第一次見到他,他就問我讀過點什麼書。我回答説已經讀過《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他馬上搖頭,説要全部放棄,從頭來過。”從此,吳潤之先生就用他自己的教授法來教他的學生。俞振飛記得,老師每天教他四個方塊字,但這四個字卻分“平”、“上”、“去”、“入”四聲,一邊教,一邊念。這樣經過了兩年,俞振飛就懂得了“四聲”。他説:“這對我以後唱戲、做詩,都大有好處。因為,不論你唱京戲還是唱崑曲,都講究發音吐字,懂了平上去入,就很有幫助。相比之下,如今的青年演員們卻缺乏這種學習機會了。”俞振飛能夠寫詩、填詞作散曲、小令,則還得歸功俞粟廬老先生。他從小不教俞振飛讀《三字經》、《千字文》,卻從鐘嶸的《詩品》入手,又教他讀《古詩十九首》、《唐詩三百首》。這樣,他十幾歲時就學會做詩了。俞振飛説:“這大概就是俗話説的‘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謅’吧!”俞粟廬先生喜歡讀書,家中藏書頗豐。俞振飛從小就喜歡鑽到父親的“四壁圖書”的書房裏去,拿到什麼書就看什麼書。先看經、史、子、集。這些書看完了,就看醫書。醫書看完,就看各種“雜書” 、“閒書”。從“氣功”一直到“麻衣神相”,連陶宗儀的《輟耕錄》都是當作閒書看的。同時,他還看了許多崑曲典籍,如《度曲須知》、《樂府傳聲》和李笠翁《十種曲》等等,有的還不止看過一遍。

    真是三教九流的知識,他都“吃”了下去,“熔于一爐”了。今天回頭想想,這種“見書就讀”的做法,還是有好處的,俞振飛先生知識面的廣博,就大大得力於讀書的廣泛。當然,少年時候,也不是什麼書都能讀得懂的,但是不懂就問。有些問題,問到粟廬先生,就能得到滿意的答覆。遇有專門學問中的難題,就去請教學有專長的前輩,例如詞曲大家吳梅(瞿安)、詩詞家朱古微,這些“父輩之交”常給他以教益。後來與他也成了“忘年之交”了。由於他善於學習,也就慢慢地增長了知識,提高了文化修養。正因為他肚子裏的“書卷”日有所增,以後他在舞臺上表演的人物的“書卷氣”0才會自然地流露出來 。

    説到這裡,使人不能不想起俞振飛在《太白醉寫》中的精湛表演。在這齣戲中,詩人李白從頭至尾只有一句唱詞。開始,原已微醉的李白奉召進禦花苑,在沉香亭畔吟就《清平調》三首,諷刺了楊貴妃。接著,又在“萬歲賜酒”的過程中,飲得酩酊大醉,並且借酒戲弄了高力士,讓他不得不“屈尊”為自己脫靴。最後,他爛醉如泥地公然躺在當今天子駕前。在劇中,俞振飛活生生地再現了千餘年來人民傳説中的理想人物的灑脫形象。詩人坦蕩豪邁,敢於蔑視權貴;又詩才橫溢,即景生情就可以揮毫寫出那麼清新、雋永的不朽詩篇。在這齣戲的表演中,李白要經歷從“微醉”到“大醉”,從“大醉”到“爛醉”的“三部曲”,而僅有的一句唱詞,是無法提供全部的表演內容的。推究演出的成功,就不能不看到“書卷”對於演員的作用。開始奉召時微醉佯狂的表演,使人想到“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醉吟《清平調》時,幾乎使人回想起白居易的整篇《長恨歌 》;最後,爛醉的李白被宮人扶掖下場,令人聯想的甚至可以是詩人整個坎坷不遇的一生。這樣豐富的表演內容,只可能來自藝術家對詩人的深刻理解,而這種理解首先是而且歸根結蒂也只能是來自讀書。

    讀李白的詩,讀有關記述李白的史書--正史與野史,讀歷來讚揚李白的詩文--同時代的與後人的……正是這一切的融匯貫通,才使藝術家達到這樣令人陶醉、使人神往的藝術創造境界。也才使他演出的人物,渾身都能洋溢著“書卷氣”。

    --年輕的藝術家們,愛書吧,多讀些書吧!--這正是俞振飛先生讀書給我們的一點啟示。(作者:谷葦;圖為《武家坡》中俞振飛飾薛平貴,程硯秋飾王寶釧)

    俞振飛簡介:

    俞振飛(1902—1993),江南崑曲名家俞粟廬之子。自幼秉承家學,用功刻苦,能唱二百餘折崑曲戲。1931年,俞振飛在暨南大學擔任講師,經程硯秋再三約請,始才從藝。北上後拜在程繼先門下,專門學習京劇小生,加入秋聲社。由於他的崑曲演唱造詣精深,對於京劇小生的唱法、唸白,在發聲、用氣、吐字、行腔方面幫助極大。尤其是他在表演中所顯露出的書卷氣,為一般演員所不及。他演紗帽生、扇子生和窮生戲,如《奇雙會》飾趙寵、 《玉堂春》飾王金龍、 《斷橋》飾許仙、 《打侄上墳》飾陳大官、 《鴻鸞禧》飾莫稽等唱念與神情,較之其師毫無遜色。他演出《群英會》、《轅門射戟》一類維民生戲,英武之中帶有儒雅風度。尤其是在《群英會》“對火字”和“打蓋”兩場戲中扮演周瑜的表演,刻畫人物細緻入微,爐火純青,可以説是勝過前人。他與程硯秋合作,扮演《紅拂傳》中的李靖、《春閨夢》中的王恢、《梅妃》中的唐玄宗相得益彰;與梅蘭芳合作,扮演《奇雙會》中的趙寵、 《斷橋》中的許仙、 《遊園驚夢》中的柳夢梅相映成輝,均堪稱人間絕唱。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電子郵件: webmaster @ china.org.cn 電話: 86-10-68326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