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輸贏觀--十強賽前致米盧的一封公開信

    十強賽前，米盧先生要思考並弄清兩個問題：一是中國球迷為什麼會對一場目的在於練兵而非輸贏的邀請賽如此激動，輸了一場就會有數千人圍堵球場大門，歇斯底里地呼喊“中國隊解散！米盧下課！”《足球》報道説：你對此感到非常困惑。二是你一直説要“享受足球”，想以此解開中國球員心頭沉重的死結，但輸了一場無關緊要的練兵賽，中國體育高官立刻趕往賽場，給球員作了長達3個小時的“思想教育”訓導，要求必須贏，併發給每個球員一個記錄本，要求記錄。(97年十強賽就是這麼做的)這又是為什麼。

    思考和弄清這兩個問題必須要了解中國人的輸贏觀。

    西方人做事追求成功，中國人做事追求輸贏。成功是追求一個需要一定過程的大目標，所以在追求過程中的失敗並不重要，只要最終實現目標就是成功了。比如十強賽打進世界盃就是目標，所以你並不看重練兵過程中的輸贏。但對追求輸贏的人就不一樣了。輸贏是以每一場、每一次、每一回的結果計算的。這裡沒有過程，只有輸贏的結果，就像在賭場，你説今天要贏200萬那是很可笑的，中國人把那叫“吹牛”，關鍵是你每次下注是否輸贏，贏了就高興，輸了就沮喪甚至罵娘。所以追求輸贏的人沒有過程概念，每次都只能贏不能輸。

    中國人也有成功和失敗的概念，但對成功與失敗的理解和西方人很不一樣。

    在西方人理念中，成功是實現一個有漫長過程的大目標，但這個漫長過程對中國人來説很不可靠，誰知道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會發生什麼事？人不能為自己作主，又沒有一個不可動搖的規則或制度保證這個過程不被中斷或破壞，所謂成功的目標不就很虛幻了嗎！

    對於中國人來説，真實的、有價值有意義的，就是在可以得到好處的時候先得到它，所以“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那個店了”的俗語在中國大有市場。得到好處就叫贏，也叫得利；得不到好處就叫輸，也叫失利。所以我們的報紙也常常喜歡把輸了一場球叫失利。説得遠一點兒，“無官不貪”的説法反映的也是這種思維方式。你當了再大的官(當大官應當是有志作官的人的成功目標)，説不定因為哪天因為哪件事，甚至為説錯了一句話，就丟了烏紗。所以能在官位上撈多少就多少，即使哪天倒臺了，也算沒枉過此生--就算沒有輸。

    懂得了中國人的這種輸贏觀，還要懂得中國人的輸贏史。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等級社會，下級永遠都沒有贏過，總是輸。雖然轉過頭來，他可以面對自己的下級取勝，但由於輸贏的對象不在同一個層次，而且贏下級並不需要艱苦的付出，而輸給上級則要付出極大代價，因此在心理上，除了皇帝，每個人都是輸家。更為雪上加霜的是，自1840年之後，中國人有又屢屢被外國人打敗，輸給了外國人。裏外都是輸的結果導致了面對輸贏的脆弱心態：內恥外辱的自卑極度需要用一場勝利緩解絕望的情緒，不管這勝利有多大價值，只要贏，就可以帶來一點點安慰，而希望對手總是輸的人，可謂人命關天。反之則是把絕望的人推進深淵，中國人叫“踹寡婦門，挖絕戶墳”，説得輕點是“在傷口上灑鹽”，能不把你堵在大門口，哭喊著讓你“下課”嗎！

    中國人的輸贏觀使中國人在理性上認為每場比賽都不能輸！而總是輸的歷史又使中國人在感情上不能經受任何一次輸的現實，就是通常説的輸不起了。

    足球是觀眾最多，影響最大的體育項目；中國足球又是最讓人絕望的體育項目。從上到下都已把男子足球衝擊世界盃看作是“天下大事”，所以作為中國男子足球的主教練，不僅命繫足球比賽本身，還承負著中華民族的希望。你要打贏每一場比賽，不管重要不重要，都要贏。

    你懂得了中國人的輸贏觀和中國輸贏的歷史，就會明白中國球迷為什麼會對一場練兵邀請賽那麼看重，就不再會為中國球迷的“態度”困惑。與此相關，你也應該意識到，你的“享受足球”的理念，對於他們不僅無效，而且有害。

    解釋這個問題先要談中國足球界的高官為何在輸了一場邀請賽，就立即趕赴賽場開會訓導。首先，你已經懂得了中國人的輸贏觀和輸贏史，中國足球界官員也是中國人，這自然不會例外。其次，是個外國人理解起來有點兒困難的問題，即中國社會有個普遍的特性，叫“一管就死，一放就亂”。從歷史的角度解釋這一特點形成的原因太複雜，這裡略過，僅就心理作一解釋。

    中國人歷來生活在一個相當嚴格的權威制度下，個人的精神狀態，都是以權威者規定的粗與細，要求的嚴與松決定的。規定細，就知道該怎麼做，該往什麼方向走，反之則不知如何是好，通常只能等在原地。要求得嚴，就積極去做，體育術語叫“拼搏”；反之就漫不經心地應付，也就是你常説的“精神不集中”。從這個意義上説，足協領導的親臨賽場進行訓導是對的。你認為領導的講話與戰勝特利尼達和多巴哥“沒有多大關係”，實際上卻是關係重大。金志揚帶北京國安隊與外國隊打邀請賽，總告訴隊員“中國人不能被外國人打得趴下！”意思就是不能輸，國安贏了球並非是球員的“精神集中”了，有了專注的職業精神，而是因為他們“拼搏”了。

    個人的精神狀態取決於權威的決定，使個人的心理永遠處在脆弱狀態，因此就有這樣一個規律，面對不太重要的賽事，權威的嚴格指令正好可以刺激個人的鬥志，既能緊張起來又不至於緊張得發抖。但是一旦面對重大的賽事，球員的心理已經很緊張了，這時再加上權威的嚴格命令，個人就會緊張過度，手僵腿木，大腦一片空白。中國男足衝擊世界盃的歷史是最好的證明。面對並不重要的比賽，如邀請賽，在領導和教練的嚴格要求下，常常贏；面對非常重要的比賽，如十強賽，領導講話、隊員宣誓，結果卻總是輸。原因就是緊張過度，用教練和隊員的話來説，叫做“手腳放不開”。如果今年的十強賽還是如此辦理，結果不用預測。那就是“下次再來！”--你的神奇教練稱號也就變成了“假冒偽劣”。

    了解這些中國國情，你應該能懂得，你的“享受足球”對中國人來説實在奢侈，它不但不能解開中國球員心理上的沉重死結，反而連一場能夠給絕望的球迷帶來一點希望的邀請賽的勝利都喪失了。至於在十強賽上，領導早已先於你給球員訓話了，你的“享受足球”只能是個逗不笑人的笑話。

    外籍教練來中國執教都有個共同感受：在中國執教最困難。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是想讓你知道困難究竟在哪兒，你怎樣才能解決這個困難，給中國人一個驚喜：衝進世界盃。如果衝擊失利(請注意“失利”一詞)，你該如何給自己也給中國人一個解釋。

    李景強

    2001/8/8于北京

     《足球》報 2001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