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衛生部艾滋病預防與控制中心主任沈潔在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説，“如果控制不力，到2010年，中國艾滋病感染者將超過1000萬人”。

    如果控制有力呢？最樂觀的估計：150萬人。

    這之間的差距不只是七倍的問題。

    科學家曾毅測算，我國官方認定的60萬感染者的治療以及不能工作、勞動力和生産力等因素喪失的價值，將給我國帶來4000億—5000億元人民幣的損失。

    他説，在引起社會關注的一些高發區域，損失已經成為事實。譬如河南

    。　而在全國，損失仍在增加中————今年前三個季度全國報告的艾滋病感染者5616人，已經超過去年全年。衛生部疾病控制司司長齊小秋對本報記者説，今年上半年艾滋病感染者比去年同期增加了67４%。

    專家警告，中國艾滋病流行形勢非常嚴峻。它將影響國家的安全和穩定。

    11月13日，中國召開首次艾滋病性病防治大會，傳遞一個明顯的資訊，中國要打一場全面反擊艾滋病的戰爭。

    科學家和一些官員認為，在全球範圍內，就這場戰爭總的戰況來看，人類是失敗者，僅僅在局部取得了反敗為勝的局面。中國在過去的16年的戰鬥中，戰績不佳。從1983年感染我國公民開始到1998年，已經傳遍了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

    而樂觀的是，中國的現狀使我們有機會打贏這場戰爭。艾滋病非常嚴重、而色情業非常發達的泰國由於政府和民眾的共同努力，艾滋病的感染人數已經下降到讓人羨慕的低水準。我們可以借鑒許多經驗，不走彎路。

    從今年開始，中央政府對防治艾滋病的投入由每年1500萬元猛增到1億元。地方財政也會加大投入，在經濟並不發達的河南，為了這場戰爭，也一年投入1000萬。

    政府責無旁貸，整個社會當鼎力相助。多一個人了解艾滋病，就少一次感染的機會。多一份對患者的寬容，就少一種無知帶來的恐慌。正如聯合國艾滋病防治規劃署執行主任彼得皮奧特所言：“我們的敵人是病毒，而不是感染病毒的人。我們和他們一起鬥爭，為他們而戰。”

    在中外媒體對河南艾滋病作出各種各樣報道長達兩年之後，為了澄清某些事實，2001年11月下旬，河南省政府部門接受了南方週末記者的採訪。

    從對媒體的回避到發出自己的聲音，河南省走過的是一段異常沉重而痛苦的心路歷程。

    ●焦點

    2001年8月23日，中國政府公佈，中國存在著經血液傳播艾滋病的事實。河南省的文樓村作為這種傳播艾滋病類型的代表，無可回避地成為國內外關注的焦點。

    11月17日，《參考消息》轉載了外電的報道，文章中公開指責，對於河南省艾滋病的發生和流行，河南衛生部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們感到了極大的壓力，”河南一位官員説，“河南衛生部門的肩上，可以聽到肩膀咯吱咯吱響的聲音。”

    河南省衛生廳副廳長劉學州，是河南省具體負責艾滋病工作的官員。他和他的下屬，正在做再次到艾滋病高發農村檢查的準備。這是他和負責艾滋病工作同事、以及政府高級官員一年來的經常性的出行。

    劉本人已經到艾滋病高發村14次。他説，“文樓的廣為人知，使中國對艾滋病防治的步伐比原來更快些，也促使河南更急迫地投入這場戰爭中。”劉説。

    負責全省艾滋病疫情控制和預防日常工作的疾病控制處的馬士文説，“文樓”這個名字的廣泛傳播也改變了河南許多人的生活軌道，使河南的形象雪上加霜。

    河南省衛生廳提供的關於本省艾滋病的最新數據是：河南目前估計的高危人群有200萬人左右，2001年的調查發現，感染艾滋病的比例已經達到了40／萬人；

    至2001年9月底，全省累計發現並報告艾滋病病毒感染者1495例，其中發病236例，死亡106例；

    文樓村(含6個自然村)共有村民3170人，參加過賣血的人數有1310人，現在已被確認感染艾滋病病毒者241人。

    然而，外界對河南省官方提供的艾滋病疫情數據並不充分相信。一些艾滋病專家認為，河南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可能有10萬人甚至更多。

    河南省衛生廳副廳長劉學州説：“我們不敢隱瞞、也沒有理由隱瞞一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因為這是犯罪。我們正在力爭全面掌握疫情，發現一例，上報一例。作為主要負責艾滋病工作的長官，我要對自己的使命和榮譽、對河南的歷史負責。”

    劉學州説，經過河南省專家的7次流調、3次普查，河南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實際人數應在1萬到3萬人。

    劉向記者勾畫了艾滋病在河南分佈的基本輪廓：

    河南共有18個市，艾滋病群體主要集中在有償獻血者十分集中的豫東南駐馬店、週口、開封、商丘、信陽等5個市，具體又集中在這些地市部分村莊，文樓，即是這樣的代表村莊。而在豫西、豫北的廣大範圍內，則很少發現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有些地區沒有一個。

    劉學州説，有人説當年河南的有償獻血人員有100萬，我們在全省範圍內對有償獻血人員進行了普查，人數是161651人。

    他強調，河南政府的這個數字是嚴肅的，每個村的調查數字都要有村幹部的簽字。

    該省的一位政府官員認為，由於許多農民不願意去檢查艾滋病，因此政府掌握的數字和實際情況不能完全相符。

    ●努力

    劉學州説，河南堅持一個觀點：多做，少説。

    “因為艾滋病不僅僅是一種疾病。”

    自從文樓艾滋病被公眾所知後，河南認為已經採取了許多切實的做法。記者了解到，一年來，在河南省政府檔案局可查的關於艾滋病工作的很多記錄：

    今年，當中國艾滋病5年行動計劃頒布之後，直到目前，河南是全國各省第一家制定實施意見的省。

    10月下旬，衛生系統“一票否決”的艾滋病常識考試在全省展開，如果考試不通過，職稱評定和晉陞就沒有希望的工作已經進行。

    河南拿出1400萬元的投入，建設五個市的防疫機構和醫療機構、村衛生所救助病人，國家衛生部也認可這是全國拿出資金最多、最有力度的省份。

    最為讓人充滿希望的是，河南要求公安部門負責對強制進行性病檢查治療的賣淫嫖娼人員的組織管理。

    河南政府的另一個做法充滿了啟示性：在艾滋病感染者比較集中的地區，對申請結婚的男女婚前的健康檢查，必須進行艾滋病病毒抗體檢測。

    民政部門的任務似乎更受歡迎：對因患艾滋病死亡者，造成家庭成員成為孤老或孤兒的，對孤老實行“五保”，對孤兒實行“六保”，對家庭主要成員因患艾滋病喪失勞動力、被撫養人和被贍養人無生活來源的，進行“五保”。

    ……

    ●原因

    “我們之所以沉默，是有原因的。”一位政府官員説。

    艾滋病病毒最早由誰、通過什麼樣的方式進入河南已無法考證，但這個可怕的病毒在河南迅速蔓延卻有據可循。通過各類媒體，人們早已知道河南省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曾出現了長達數年的非法採血活動的失控，造成了艾滋病病毒通過血液在農村有償獻血者當中傳播。

    但河南省衛生廳的一些官員堅持認為，如果脫離時代的背景去探究這一災難産生的原因，是不客觀的，也是不應該的。　他們説，1993年左右，幾乎所有的政府部門都在大辦經濟實體，血液製品廠受當時生物製品過熱的影響，盲目擴大生産規模，搶佔血漿市場，擅自到各個省份設立單採血漿站、點，大量採集、收購原料血漿，用於生産血液製品。河南是人口大省，很快成為全國各血液製品生産廠家原料血漿的主要供應地。當時，河南全省地下血站氾濫，涉及了許多行業和部門。

    河南省首次發現本省的艾滋病病例，是在1995年的3月8日。該省衛生廳疾病控制處的馬士文是河南這一重大事件的見證者。

    1995年3月8日，他接到了來自雲南的電話，河南一農民在昆明接受血液檢測時，被發現感染了艾滋病病毒。

    河南防治艾滋病的歷史從此開始。

    在河南發現艾滋病之後的第二天，1995年3月9日，河南省政府轉發了衛生部關於加強血液管理的緊急通知，加強採供血機構的整頓。

    1995年3月31日，河南省政府發佈命令，要求全省關閉所有的單採漿業務。

    1995年5月3日，省政府批轉衛生廳關於迅速控制艾滋病的緊急報告。

    1996年，在河南私下採集血液、血液市場取得良好的整頓和控制之後，衛生廳和公安廳聯合發文，嚴厲打擊非法採集、倒買倒賣人體血漿的犯罪行為。

    當時河南的力度之大是令人驚訝的，因為血站的複雜成分，他們甚至沒有動用公安力量，而是協調調動了武警部隊。

    1995年上半年，一次在有償獻血者中悄悄進行的血液檢測，發現病毒陽性。為慎重起見，這些血樣被河南送往北京復檢，僅有約20份血樣被認定誤檢。

    然而，1999年文樓村有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消息首次被媒體披露以前，絕大部分河南人並不知道本省艾滋病疫情嚴重，甚至不知道河南會有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河南省有關政府部門對此一直採取了沉默的態度。

    “這裡的原因是複雜的，”河南省防疫部門的一位官員説，“首先1999年以前省級部門發佈疫情需要衛生部授權，而河南沒有被授予這種權力，其次，河南當時並不是惟一發現存在經血液傳播艾滋病情況的省份，別的省不聲張，我們能嗎？”

    考慮疫情聲張后可能帶來的壓力和難以找到完善的解決辦法，多年來，河南省政府不得不面對來自各方的指責———河南的説法是“沒有對艾滋病的疫情遮遮掩掩，而是在期待權威部門的聲音和政策”。

    “説實話，我為那些村莊哭過，”劉學州説，“但我們只能埋頭幹活。”

    在對艾滋病存在不聲張的狀態下，艾滋病病毒不知不覺中傳播，形成了河南艾滋病的現實。

    ●困境

    “經媒體曝光後，文樓，已在中國和世界成為艾滋病疫區的標本，也因此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劉學州説。

    記者在專訪河南省政府部門的時候，獲得了一些最新的而不被公眾所知的現實。

    文樓村的村民，已經成為不受歡迎的人，截至11月20日，隨著文樓村的知名度越來越高，文樓村幾乎所有的在外打工的數百名村民，已經被雇傭者趕出門，回到了他們的故里。　艾滋病，已經徹底改變了上蔡縣的生活方式。

    上蔡縣的官員在外出公務的時候，他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解釋他們目前的現狀和實際環境。他們不得不面臨其他人對他們的白眼和距離。

    但就在今年夏天，上蔡縣組織大批勞工，到邊疆某省份採摘棉花，但是當地發現是上蔡縣的勞工時，立即採取了極端的而激烈的反應：不要。

    上蔡的縣委縣政府主要官員急了，這可是農民花著對他們來講是鉅額費用的車費去掙錢的啊！他們立即奔赴邊疆，説服，解釋，企圖讓民工能夠得到寬容的對待。

    目前，這個國家級的貧困縣，投入到防治艾滋病力量，已經佔據了整個縣正常工作的一半以上。防治艾滋病，已經成為這個縣的中心工作。

    “我們的經濟正在走下坡路。”當地的官員説。

    官員説，艾滋病帶給上蔡的損失是可見的。在今年夏天，一個謠傳從這裡開始瀰漫全省。“注射過病毒的西瓜”的説法，竟然讓想發西瓜財的人們倍感失望，對艾滋病的無知，使人們主動地製造著經濟的損失。他們説，其實賣不出去的不僅是西瓜，在一個時期，主要種菜為生的文樓，蔬菜似乎也得了艾滋病。

    “艾滋病的標簽貼在了身上，貼在文樓、上蔡甚至駐馬店有關聯的東西的身上。我們無法揭下來了。”不止一個官員憂慮地認為。

    上蔡縣的政府官員説，縣裏已經竭盡所能對文樓給予了關懷，縣政府對艾滋病家庭的孩子，減免了所有應該交納的學雜費，減免統籌、提留9萬元，免義務工18000個。而在這個國家級貧困縣裏，老師和公務員的工資還不能完全按時發放。

    “我們透支著我們的精力和財力。我們希望得到道義的和財物的支援。”上蔡縣的政府官員呼籲。

    上蔡縣政府作出過努力，但是沒有成功。他們説，縣裏的主要領導曾到國家的一些部委求助，到一些機構(紅十字會、慈善總會等)遊説，企圖尋求資金的援助。但是除了得到同情，無法替他們解決一分錢。一些部門説，如果是自然災害還可以考慮，但艾滋病是一種病。

    成為關注焦點的文樓，仍然存在著讓政府頭疼的問題。

    地方官員説，村民們開始有些焦躁，他們總是認為政府做得不夠，一些人開始和政府討價還價。

    村民的意識仍然受到傳統的害羞心理的支配。放在設備精良的村衛生所的免費的安全套，很少被村民拿走。衛生廳官員説，儘管一些人已經對性需求沒有興趣，但是更多的人是健康的。他們有生理需求，但是他們的意識卻沒有太多的改變。

    這個龐大基數的人群正在流動，而他們性的需求和知識的不足，成為艾滋病傳播的溫床。

    “文樓的將來和現在，可能是一個永遠傷感的話題。但是我們目前的確有這樣的困境和需要解決的問題。”一位官員説。　截至10月31日的最新數據，文樓村已經死亡的艾滋病人達37人。

    ●將來

    11月25日，記者從駐馬店市某局官員那裏獲悉，儘管現在艾滋病的廣為人知，河南杜絕了路徑，但是在河南省周邊地區，受暴利的驅使，一些血頭偷偷地重操舊業的事情仍有發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一袋血漿賣給生物製品廠時的利潤大約為100%，“現在估計利潤更高了吧？”這位不願暴露自己的官員説。

    河南省政府正在埋頭前進。他們在努力地引進國際項目，目前母嬰傳染阻斷項目，已經在信陽市和上蔡進行。

    河南的高級官員説：河南，現在有勇氣面對艾滋病對我們的攻擊；我們也需要勇氣，來承擔艾滋病防治史中我們應該履行的那份責任和義務。

    河南一高級官員對記者説，河南和全國人民需要的是共同的東西，儘管有人認為，河南的艾滋病應該是過去的舊賬，要清理。但是我們呼籲其他地方政府：和國家一起，正視艾滋病，把全社會的目光注視到像文樓村這樣需要幫助和撫慰的艾滋病群體中，踏踏實實地為了他們的生存和將來考慮。

    劉學州説：我是負責目前河南艾滋病防治的行政官員，我不能替那些人得艾滋病，但是我無愧於我目前從事的工作。

    他説，艾滋病帶給河南的副作用將會持續，我們希望和關注艾滋病的人們一起，彌合艾滋病人心靈的創傷，給河南和其他地區彌補過失、遏止悲劇的機會。

    劉學州説，“我們願意做一個標本。只要對國家和人民有好處。”

    在艾滋病陰影籠罩下的村子，田間地頭隨處可見死於此病的村民墳墓。　

    《南方週末》2001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