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二人轉
呂洞庭

如果你要問我中國從演出角度有沒有真正符合“潛規則”的“民間藝術”,那麼我一定會告訴你不太多;如果你一定要刨根問底,出於民族的虛榮心和作為“文化人”的虛榮心,我只能告訴你至少還有個二人轉。

有些人聽了會哈哈大笑;有些人還會像某些部門那樣,出臺什麼條文,幾乎要像取締乞討(乞討也是一種權利)一樣取締它。原因非常簡單,據説因為二人轉的葷口“格調庸俗”,素口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單位的附近,是老北京的天橋,看過幾本書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尤其是喜歡相聲、曲藝、雜技的人,更是想像著要視此地為聖。但可惜迷戀者皆非時人,多半從後人的文章中領到一點“特色”。實際上,對於一百年前的人來説,這些天橋藝人,生活是很艱苦的,衣著襤褸,“素質不高”,訓練刻苦,地位低下,酬勞難得,“同行競爭”也頗為激烈,甚至“惡性”。為了吸引行人,為了讓匆匆而過者能夠像看熱鬧那樣駐足停步,為了能夠在祖師爺前掙個面子;尤其為了讓駐足觀看者在獲得愉悅的同時,慷慨地掏出幾文錢來“捧場”,實在是很難的,是必須豁出命來才做得了的。所以,除了儘量讓技藝清湛,讓騙術完美之外,他們肯定得有一招,那就是,善於調笑。

現在的二人轉,就頗有天橋之風。藝人們,或者説租臺演出的人,或者説趕場的人,或者説一到夜裏就奔忙的人,是靠真本事吃飯的,沒有人養,沒有單位靠,沒有學校長期訓練,沒有殿堂學位來提身價,所以,一切的苦只能自己受,一切的招數只能自己出。觀眾一不笑,你在臺上就發慌。要想把觀眾逗好,勤於練習、精於創作就成了自然而然的出路。

在東北,二人轉要麼把某個商廈的地下室當“劇場”,要麼就用一塊布圍出個地盤。開店的不演出,演出的不開店。演完拿錢,違約就是自虐。個個都是自由身,但又講“商業規範”,認“職業道德”,否則自會受天罰。每次在煙霧繚繞的側座中看完一場,敬佩之餘,更多的是感傷。我強烈地體驗到了在那些“文物”型藝術身上根本不可能體驗到的活力。因為要謀生,所以肯賣命;因為沒有退路,所以只能直前;因為專一,所以每一個藝術細胞都高度敏感;因為地位平實,所以能夠信手拈來。比起那些藝術團的演員、文工團的歌手、演藝隊的星星們來説,他們身上的江湖氣是多了,但生活的熱情和真實,藝術的鮮活與貼切,對時代的感應能力,對人性的挖掘,遠比那些靠國家供養、臉面或者蒼白或者油光者們來得好,來得妙,來得讓人快活。

説來説去,二人轉到底該會什麼?有人吹搞相聲的人得“説學逗唱”,但二人轉呢?要會的就得多了,他們得是歌手,是罵人專家,是玩笑大師,是小丑,是雜技師,是相聲演員,是小品專家,是兼職編劇,是作賤自己的人,是娛樂觀眾的能手,説到底,他們和天下所有辛苦工作的人一樣,是靠出賣自己來糊口的人。

時下中國的現狀,仍舊是殿堂的供養和學院的保護太多,人們動不動就龜縮回去,好像只要出來“賣藝”就淪落成了下人,就糟蹋了藝術。但真實情況恰恰相反,如果藝人們只走穴不走路,只週轉于精細化粧的錄影機前而不肯到粗放的露天舞臺上“獻醜”,那麼中國,永遠不會有真實的藝術;中國,也永遠不會有“世界級”的大師;中國更不可能出現“永恒”的經典。因為才能並不是學出來的,而是用出來的;道德也不是保護出來的,而是考驗出來的。

所以,我要奉勸那些視二人轉格調低下,揪它“黃色”、粗俗小辮的人,自己想一想,把自己作為一個觀眾,你是喜歡有血性但可能略微粗糙的但永遠在創新中積澱和成長的“市場藝術”,還是看中那些要麼靠炒作以暴發,要麼靠豢養以茍延殘喘的所謂“文化”?

《北京青年週刊》2004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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