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代人的姿態和方式
莫言

一年前,張悅然出版了她的短篇小説集《葵花走失在1890》,最近又看到了她的這部長篇小説《櫻桃之遠》。回首我們這茬兒作家走過的道路,大多是由短篇而中篇,由中篇而長篇,而悅然她們,總是不按常規出牌,並且出手不凡,將所謂的小説做法,拋擲腦後,其實她們在創作小説的同時,也在創造著自己的小説做法。

打開書,就隨著她輕盈流暢的敘述,走近只有她們這代人才有的成長足跡,仿佛走進另外一個世界。從幼兒園到學校,從小夥伴到同學,從友誼到愛情,在我們這代人眼裏,她們這代人似乎就只有這麼簡單的經歷,簡單的人際關係,簡單的故事。但在張悅然筆下,在這簡單中展開的卻是一個斑駁陸離的世界,鋪排的是看似偏執簡單、實則同樣艱難的心路歷程。正如小説主人公杜宛宛的作畫風格:“線條總是粗而壯碩,它們帶著顫抖的病態,毀壞了畫面的純凈”,所以“只能畫水彩畫或者油畫,用厚厚的顏色蓋住那些心虛而徬徨的線條”,因此“畫總是大塊大塊淤積的顏色,一副不知所云的樣子”。

張悅然不同於那些“少年作家”,她所講述的顯然不僅僅是青春放縱、反叛傳統,而是在成長的迷惘中,小心翼翼地夢想和求證,思索和感悟。她的小説中,沒有了大多數“少年作家”作品中那種已經變成了時髦套路的憤世嫉俗,沒有了那種貧嘴饒舌和不著邊際的喧囂浮躁,沒有了那種僅僅在字面的意義上玩弄文字的小技巧———那其實還是一種學生腔調,而這一切,是與她思想的深度分不開的。她的思考,總使我感到超出了她的年齡,涉及到了人類生存的許多基本問題,而這些問題,儘管先賢聖哲也不可能給出一個標準答案,但思想的觸角,只要伸展到這個層次,文學,也就貼近了本質。

毫無疑問,悅然這部新著,依然可以算作一部青春小説,但青春是説不清楚的一個階段。她們生長在一個人的基本慾念由禁錮到被解放,甚至被極端發展的時代,物欲橫流造成的道德水準下降、價值缺失,而資訊時代所帶來的泥沙俱下的各種思潮,使她們在早些年更像70年代人那樣,更多的是目睹不可思議的現實手足無措,任盲目的青春激情東突西撞。隨著她們的成長,相對穩定的生活環境,日漸盛行的民主風氣,多方面的資訊渠道,較高的知識素養,使她們的心態漸漸平靜下來,能夠慎重地進行自我價值的反思、開始對生活品位的追求。相比祖輩革命年代的政治狂熱、父輩改革年代的物質狂熱,雖然簡單的閱歷會帶給她們種種不足,但她們的反思一開始就從自我的存在價值切入,這樣的從自我開始的反思角度,儘管缺一些社會性的寬泛,但也許更加貼近文學的方式。這部小説所關注的,就是這樣一次反思過程。

小説講述了兩個息息相關的女孩———杜宛宛和段小沐從小到大,由敵為友,面對友誼、愛情、生存和死亡的心路歷程。通過她們和紀言、小傑子、唐曉、管道工等人的愛恨情仇,強調了人與人之間的愛,人與自然萬物的和諧。

在小説語言上,她有流行歌曲的貼近和煽情,詩歌的意境和簡潔,電影經典對白的悠長意蘊和廣闊的心靈空間。這代青少年所接觸的所有有關的文化形式,基本被她照單全收,成為她的龐雜的資源,然後在這共用性的資源上,經過個性稟賦的熔爐,熔鑄出閃爍著個性光彩的藝術特徵。

能夠抓住這個契機,留下一代人的思考並對語言的發展做出貢獻,應當是這批正在成長的青春作家要擔當的重任。張悅然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開始,我相信她會沿著自己的道路走下去,似乎也沒有必要提醒她什麼。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姿態和方式,每一個人也都有自己的姿態和方式,而能夠用自己的姿態和方式打動了別人的,就自然地成為時代的驕子和寵兒。

(《櫻桃之遠》張悅然著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1月)

《中國青年報》2004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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