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逼出來的譯本
柳鳴九

説到莫泊桑,還得從大學時代講起。記得那時法文精讀課與泛讀課中,都會選一些莫泊桑作品,給我們上這門課的,是郭麟閣與李錫祖兩位先生,他們是北大西語系語言修養精深、為人品性又極好的法文教授。郭老師講課時語言實例特別豐富,大大有助於學生深入地理解與多方面掌握。他對文學作品的那種津津樂道與如癡如醉,本身就是一個榜樣。他經常在課堂上忘乎所以地雙目緊閉,搖頭晃腦背誦成篇成段的文學名著,甚至是高乃依與拉辛那些令人見而生畏的長段韻文,贏得了我輩的格外敬佩。李錫祖先生簡直就是一部活字典,在課堂上特別善於“説文解字”,一個詞從字根講到片語、詞族以及相關的知識,旁徵博引,舉一反三,甚至還帶有歷史的、社會的學問。試想,法國文學的名家名篇,在他們如此這般的講解、註釋與闡釋中,豈不更“如虎添翼”?對異國的學子也就更具有魅力與滲透力了。

那時,在名家名篇課文中,最吸引人最使人感興趣的,是莫泊桑的作品。不言而喻,“短篇小説之王”的名篇自然特具魅力,那裏總有一個真實而又引人入勝的故事,有幾乎可説是完美無缺的佈局謀篇,有深刻的對人情世故的洞察與針砭,而語言風格又是那麼純凈清晰,提供給人的是一種順暢、舒適、親和平易而又色彩繽紛的語境,所有這些對青年學子來説,不僅是語言文化的養汁,而且也是審美的範例與召喚。因此,西語系法國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生,恐怕沒有人不曾有過想成為莫泊桑小説譯者的嚮往,我也不例外。

雖然有此嚮往,但大學畢業後很長一段時期裏,我並沒有從事過莫泊桑小説作品的翻譯,只是剛畢業不久時,譯過莫泊桑論短篇小説的一篇文章。那時,我剛分配到《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編輯部做編輯、翻譯工作。這個叢刊由著名美學理論家蔡儀任主編,錢鍾書、朱光潛、李健吾等著名學者皆為責任編委,在五六十年代有相當巨大的影響,對翻譯介紹西方古典文藝理論的經典名著名篇起了顯著作用。這個叢刊每期都有一個中心,如希臘羅馬詩學、古典主義文藝理論、浪漫主義理論、美學理論、戲劇理論等,圍繞一個特定主題翻譯介紹西方詩學、西方文藝批評史上的經典理論文獻,但每一期都配一兩篇作家談創作的文章,或者是作家重要的文學書信、文學日記。每期特定主題的重要選目均由上述幾位對西方理論批評有權威發言權的編委決定,譯者也由他們提名,被提名者皆為翻譯家中有理論修養的專家教授。至於重點主題之外的配搭文章,則由編輯部兩三個年輕的編輯自行選定與組稿,當然所有的譯稿都需經編委的審閱通過。

記得1959年的一期中,正好缺一篇配搭的文章,於是這個任務就落在了我頭上。我選定了莫泊桑的《論小説》這一篇在世界現實主義創作論中膾炙人口的理論文字,由於當時需要趕時間發稿,來不及請著名翻譯家譯出,只好由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編輯承擔。説實話,當時《古典文藝理論譯叢》這個高層次的學術廟堂,是輪不上我這麼一個大學畢業剛一兩年的小字輩入場的,因此我把譯文交給了編委李健吾先生審閱批改。李先生是我國對法國文學最有精深研究的學者、翻譯家,于《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的工作,出力甚多、貢獻很大,有關法國文藝理論的好幾期,實際上是由他主持編譯的。而且,他也和錢鍾書、朱光潛一樣,對後學晚輩充滿了愛護與提攜的熱情,不像我所遇到過的學界“焦仲卿之母”那樣,以扼打虐待為能事、為樂事。李先生審閱通過了我的譯文,只在莫泊桑所引證的布瓦洛那句詩上,改動了幾個字。原來,我把這一句詩譯得甚為刻板,有點“硬譯”、“死譯”,而李先生則改得很活,兩三個字之差,達意傳神,優劣盡顯,正像那首詩所言,顯示了“一個字用得其所的力量”。為了感謝李先生的鼓勵,也出於“拉虎皮作大旗”的心理,譯文初次在《古典文藝理論譯叢》上發表時,我署上了“李健吾校”的字樣。

在那以後的四五十年裏,我就沒有再譯過莫泊桑,只是在80年代寫《法國文學史》中卷的莫泊桑一章時,對莫泊桑進行了比較系統的全面的閱讀。説實話,文學名著的藝術魅力也曾經常引起我從事翻譯的衝動,但是我後來長期身居“研究工作”的崗位,必須經常要有“研究成果”才能“交差”,才能“評職稱”、“有發言權”,自己智力平平,能量有限,實顧不上去多搞翻譯,於是幾十年來就忙於去理論思維,去評論、鑒賞,直到退休之後,作“年終清點”時,才悟出了“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的道理。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從感情上真正鍾愛的一些古典名著,都已經有了譯本,甚至不止一兩個、兩三個,“名花有主”,何必前去湊熱鬧,更何況一些譯者都是我所敬重的前輩與學兄。後來之所以譯起莫泊桑來,幾乎可以説是被“逼出來”的事。

1997年,我開始主編“外國文學名家精選書係”。這是一個以“名家、名著、名譯、名編選”為特色的大型文化積累的項目。為了體現這套叢書的設想與規模,便於組稿、“滾雪球”,我自己先編選出一本《莫泊桑精選集》,除了自己提供較長的學術序言外,在譯文方面,為了貫徹“名譯”的特色,我把在翻譯莫泊桑方面有所建樹的幾代翻譯家代表人物都選入了,當時也出於一個良好的願望,希望這個“精選集”不僅成為莫泊桑文學業績的一個縮影,也成為中國的“莫泊桑”翻譯史的一個縮影。但沒有想到在選用一位老前輩的譯文時,卻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礙:版權問題。選用了人家的譯文,如果不事先徵得同意,那是要吃官司的,這已經成為文化出版界的新時尚。為了不至於使良好的願望招致尷尬的後果,我特別致函該譯本原來的那家出版社,提出“申請”,並請他們幫我與譯者的後人取得聯繫。本來我以為此事甚易解決,因為所選用的譯文僅兩三個短篇小説,不到那家出版社的莫泊桑小説集總篇幅的五十分之一,不存在“掠寶”之嫌,倒確有推崇之意——本來,讓莫泊桑譯事的幾位代表人物在一個譯本中“歡聚一堂”,是在推崇各出版社在莫泊桑譯介上的功績,而該譯文,説老實話,是已經老化過時了,何況,選本借用該譯文是“有償的”,有償者,即付人民幣,不僅向譯者,而且向原出版社付。不料,我卻遲遲沒有收到回信,被“懸”在那裏等候“接見”。後來,回信來了,不僅對譯者後人的通信處嚴加保密,而且對我的“申請”更是嚴詞拒絕。儘管我當時很不以為然,但也只能受著,這是人家出版社的權益嘛!當然,幾個短篇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難題,既然人家“護寶”心切,惟恐你多瞧幾眼,那麼就敬而遠之好了。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自己譯。而且,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多譯兩篇。今天想來,我實在應該感謝那家出版社,如果沒有他們的拒絕,而且是嚴詞拒絕,我就不會動手去譯莫泊桑。這就是這個譯本最初的緣由。

我譯的少數幾篇莫泊桑小説出版後,不止一個外國文學的選本選用了我的譯文。在外國文學名著重譯成風,莫泊桑的譯本林立,全集、選集早已為數甚眾的情況下,我這幾篇拙譯尚能被選家惠顧,使我頗感欣慰。一家出版社的老總與主管外國文學的同志也對拙譯曾有印象,頗感興趣,故邀我在他們的《經典印象》叢書中,承當“莫泊桑”這一輯。《經典印象》做得很成功,這兩位女將的工作效率又給人很深的印象,我們已經有過良好的合作,於是我便答應了下來。但我原有的譯文並不多,要成一本書,還要譯出十幾萬字,而出版社又催稿甚勤,於是,我就只好把我本職之內的一些“思維性”的項目擱置一旁,趕譯一集小説,這種情況在我平生中要算是第一次。這除了《經典印象》的吸引力之外,也許是終於接受了“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的啟示吧。

《中華讀書報》 2004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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