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網際網路上發表文章這些年來，除了正常批評，也遭遇過一些很厲害的咒罵，這是在“網下”不曾遇到的。天南地北、素不相識的人們，以非常嚴厲，有時候是很粗的話惡語相向，不大容易理解：那種無名之火，那種憤怒、厭惡，甚至仇恨，是從哪兒來的呢？起因不就是一篇文章嗎？不就是觀點不同嗎？不就是在網際網路上嗎？

在網路的兩個地方，你可以看到別人對你文章的批評。一個地方是網頁瀏覽者的“留言”；另一個地方是BBS——“論壇”。罵人主要出現在第一個地方。因為這裡主要是一些偶然的、素不相識的人；而後一種，雖然也有觀點的截然對立，但在多少次辯駁之間，大家相互熟悉、相互妥協、相互尊重彼此的性情。這種區別還在於，在BBS——“論壇”上，當你被人罵的時候，你還有機會還嘴或解釋、辯駁；而在前一個地方，匆匆留言的人，是不會回來聽你説話的。幹急。你永遠也不可能找到那個在留言中咒罵過你的人，向他證明他是錯的。從一定意義上説，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因為他可能把所罵過的人都給忘了。

我多年前在聯想的FM365網站做簽約評論。個人的頁面上有一個連結“坐坐？與馬少華交流”。這是個令人神經非常緊張的“按鈕”，多少次，我的游標放在上面良久踟躇，心裏患得患失。主要是怕罵。就是那麼狠狠的短短一句，甚至一兩個詞，像“狙擊手”的槍子兒一樣，讓你一天不舒服。當然，有的人還説出他的道理：“你敢在網上發表文章，就得有準備承受這個。”我一想也對：我在網上公開用自己的名字發表專欄文章，無疑是處於強勢的，你還不給別人一點平衡嗎？一篇文章與一個句子之間的“平衡”，往往如此。

但一個匿名罵人者近日還是給了我很深的觸動。

一位自稱“我是一個粗人”的人，偶然闖入搜狐的一個寫時評的朋友經常晤會的論壇上，在我的一篇談言論版規律的文章後面跟帖：“馬少華是特務：言論和新聞自由是天賦人權，用得著你在這説一通狗屁不通的東西？好久沒看你的狗屁文章了，還是一副‘體制內的雜文家’的醜惡嘴臉。”説實在的，在一個差不多相識相知、如坐春風般的交流空間裏突遭冷襲，我很彆扭。但是，還是這個人，在兩三天裏的持續辯駁之後，竟然發了一個“真誠道歉”的帖子：“我本是個無知的人，但我卻有一腔激情，每每想到我們的國家如果是一個寬容、民主、自由的國家我都會熱血沸騰。因此，對我感覺有悖于這些理念的東西我是仇恨的。沒想到的是這其實已讓我走火入魔，我的很多思想和言行已經背離了這些原則。”

在匿名的網路上看到“當場道歉”，是很令我吃驚的事。因為這是不必要的，誰也不知道你是誰啊。一個發現自己錯了或理屈詞窮的人，完全可以一言不發地消失掉。這再次使我感受到真誠、寬容和交流的力量。我一直認為，網際網路的匿名言説給人的自由感，應該有一種與之相適應的人和人的寬容精神。匿名的罵人比當面的罵人離自由更遠。而現在，我發現：匿名的道歉比當面的道歉離自由更近。

不僅是這一位，所有在網際網路上的論爭之中的“匿名認輸”，都是“不欺暗室”的精神自由。

中青線上 2003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