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潔若:我慶倖嫁給了蕭乾
李冰

    一個月前的某天,正忙於處理稿件的我突然接到一位女士的電話,“你好,我是文潔若呀,有關我的一件訴訟案正在審理中,我能否和你們講講我這邊的實情?我平時比較關注文化對話版……”她的語調輕快柔和,卻又令人不容置疑地堅定。

不久日本著名作家渡邊淳一應文化藝術出版社之邀來京,在為其文集舉行的媒體見面會上,坐在主席臺上一位著素雅大花衣裙的女士面前赫然寫著:文潔若。雖明知一頭烏黑卷髮是染燙過的,但她從容微笑著的臉上竟沒過多歲月滄桑的痕跡。自幼跟著當外交官的父親東渡扶桑説著日語長大的雪子(文潔若小名),1946年就考入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系的才女,與蕭乾相濡以沫45年中有22年抬不起頭來的“臭妖婆”,在日本文化界享有盛譽,2000年與盛中國同時獲得日本外務大臣獎的作家……這些生命片斷或重疊交織或斷斷續續地閃現,但無論怎麼拼接都無法將其從這張臉上得到印證,那上面別説榮耀與苦難,連一絲孤獨的影子都無法覓得。

她是瘦弱的,蒼白的,有涼意的,但當目光鎖定你時像陽光般灑在臉上的笑容,卻是溫暖的真實的。會上她先是靜靜地聽,輪到她發言了,沒有講稿,一開口,卻是流利動聽的日語,且每説完一段話,立即用中文敘述一遍,所以耗時就比別人多一倍,她的耐心細緻讓同齡人渡邊淳一頻頻點頭。

昨天,在復興門臨街的一棟普通居民樓裏,在電梯女工的指引下,我們很容易地找到了文潔若的家。

屋子很樸素沒有裝修,撲面而來的是墻上、櫃子上大幅的蕭乾與文潔若的照片,兩根黑亮的辮子上扎著蝴蝶結的文潔若自是清純無比,而60年前攝于康橋的蕭乾更是俊朗得如電影明星,他側著頭微笑著,仿佛仍是這屋子的主人並未遠離。細打量,桌上床上都是攤開的書籍、資料,幾乎找不到可坐的地方。

腦海中大名鼎鼎的文潔若該是遙遠的,作為蕭乾的第四位夫人,伉儷情深45載,其中22年都是在風雨中度過;作為我國著名翻譯家,清華才女的她精通日、英文,在1990至1994年間與年逾八旬的蕭乾夜以繼日,耗時四載首次將120萬字的天書《尤利西斯》完整地翻譯到中國來。該書出版五年後蕭乾去世了,而文潔若仍樂觀地忙碌著,剛剛簽售罷新作《生機無限》的她又在只剩一個人的家中,伏案開始了渡邊淳一《魂斷阿寒》一書的翻譯。 

手頭工作:翻譯渡邊淳一作品

記者:您前一段剛出版了新書《生機無限》,賣得不錯。最近又參加社會活動了嗎?

文潔若:本月十日愛爾蘭女總統來北京,我去見了一面,送了她一套四個版本的《尤利西斯》。不久前去了趟楊絳家,她送了我一本她寫的《我們仨》。錢鐘書與楊絳先生不僅是睿智的學者,還是坦蕩的君子,雖然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蕭乾曾在《大公報》上發表過楊絳的作品,但當時並無過多私交。“文革”中蕭乾被下放到農場,一次回京在金魚衚同西口遇到了錢鐘書,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見,蕭乾急忙扭頭假裝沒看見他,誰知錢先生匆匆趕過去熱情地大聲招呼他:“哎呀,蕭乾兄,久違久違!”在凜冽的寒風中兩人佇立街頭聊了一刻鐘,誰都知道,那年月要是讓哪個急於立功的“積極分子”看見了,馬上就會彙報到人事部門去,並成為整人的資料。

記者:手頭正在做什麼?

文潔若:我正在譯一部渡邊淳一的書。上次渡邊淳一來華,我在會上將他與喬伊斯和魯迅進行了比較,他聽了認為非常恰當,便和出版社商定,由我擔當他的作品《魂斷阿寒》(書名為文潔若譯)的翻譯,一本從未與中國讀者見過面的愛情小説。我相信這本書會暢銷。

另外,湖北人民出版社正準備出版蕭乾全集和畫傳,我要做大量的整理工作。

記者:這本書估計什麼時候出版?

文潔若:明年5月交稿。這部書將近19萬字,我這兩天已經譯了4000字,最近官司纏身,身體也不如以前好了,以前我一天就能譯1萬字。

記者:您已經七十多歲了,兒女們都不在身邊,也沒有保姆,每天的生活怎麼料理?

文潔若:我不願意用保姆,我的生活非常簡單,吃得很少,前幾天有人送我三個“獅子頭”,我吃了三天,一天只吃一個,外加一個雞蛋就夠了。兒女們在國外,我顧不上想他們,寫東西是我最大的快樂。

最懷念的時光:

與蕭乾一起譯《尤利西斯》的四年

記者:您既懂日文又精通英語,經您之手翻譯過來的外國作品中,您最滿意哪部?

文潔若:是日本著名作家泉鏡花的作品,他在日本有著非常高的文學地位,介川龍之介、川端康成等人在創作上都非常受他影響。他的作品相對來説比較難譯,西方人都説“根本無法譯成英文”。

記者:您最早的翻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文潔若:從小我父親就對我寄予厚望,在日本時一次他指著書店裏一套《尤利西斯》對我説,“你看,日本人連這麼難懂的書都出來了。要是你用功搞翻譯,將來在書上印上自己的名字多好。”1936年,中國駐日大使蔣作賓被撤,我父親是他所器重的外交官,也被免職。回到北京後靠變賣東西給我們六個子女交學費,他要求我把一套《世界小學讀本》日譯本轉譯成中文,我每天晚上坐在父親對面跟他合用一盞檯燈,歷時四年,將共達一百萬字的十本書譯完。父親將這套書送到東安市場的舊書店之前,還關照過我一聲。

記者:您最懷念的時光是哪段?

文潔若:與蕭乾一起翻譯《尤利西斯》的那四年,1990年到1994年,那是我自從與他在一起以來感覺最有意思的一段。

記者:有沒有遺憾?

文潔若:有,最大的遺憾就是1980年不該簽字同意蕭乾做腎臟手術。手術後他的健康每況愈下……否則他能活到百歲!

為《尤利西斯》“辯解”:

講三個人的一天,並非天書

記者:許多人都説《尤利西斯》是“讀不懂”的天書,究竟是本什麼樣的書?

文潔若:愛爾蘭人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是1922年問世的,因作者是英國文學界的叛逆者而一度成為禁書,在世界各國都為文化界震驚。尤利西斯就是古希臘史詩《奧德賽》中的英雄奧德賽,其實用通俗的説法,書中寫了兩個男主角和一個女主角在1904年6月16日這天的活動,其中又用意識流的手法寫了大量的心理活動。

這本書並非天書,之所以難懂除了對西方社會不夠了解外,其中作者處心積慮地有意為閱讀設置障礙也是原因之一,全書除了夾雜著法、德、意、西以及北歐多種語言外,還時常使用希臘語和梵文。1921年喬伊斯曾公開説,“我在這本書裏設置了那麼多迷津,它將迫使幾個世紀的教授學者們來爭論我的原意,這就是確保不朽的惟一途徑。”也就是説作者有意把這部書寫得文字生僻、內容艱深晦澀、撲朔迷離,以致近百年來喬學家們各執一説,爭論不休。

記者:120萬字,又相當晦澀,對兩個七八十歲的人來説工作量非同小可,當初怎麼下了決心要譯“天書”?

文潔若:1990年譯林出版社老朋友李景端社長來到我家,説想把《尤利西斯》請人翻譯出版,他希望由我們夫婦來做這件事,當時蕭乾不同意,説自己都八十開外了搬這座大山太不自量力,可是我卻答應下來了。因為我在清華時學的英語專業,當了四十年的文學編輯,英語沒怎麼發揮。而蕭乾在他人生的黃金時期被迫放下手中的筆,長達22年間,全部創作筆記都被焚一空!我想如果我們能把這本天書譯出來,或多或少能挽回些損失。

為愛義無返顧:

蕭乾就是我的宗教

記者:蕭乾年長您17歲,當時在政治上又“名聲不好”,還帶著個與前妻生的孩子,您怎麼愛上他的?最愛他什麼?

文潔若:1950年我從清華大學外文系畢業,考入了三聯書店當校對,幾個月後調到剛成立的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蕭乾也調了進去,雖然我在高中時就被他的小説《夢之谷》深深打動,但從未想過能與他有一天會走在一起。本來在英國教書的他執意回國報效,卻並未被當時的文化界所接受,還不小心撰文得罪了人,所以論名,他當時只是臭名,論利,他更是身無長物,在生活上他又曾有過三次失敗的婚姻,當時許多人都勸我不要同他結合,最終我還是決定嫁給他。一天他請我去看一齣以成渝鐵路竣工為題的話劇,劇中人在臺上説“我們四十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了”時,他捏了一下我的手,小聲對我説“我四十年的願望也終於實現了——我找到家啦!”我最愛他風趣幽默。

1954年春天,蕭乾騎著他1946年從英國運回來的那輛自行車,又雇了輛三輪車,把我的衣服和書帶到了他的家就算結婚了,連同院的人都沒通知,蕭乾老友嚴文井送來的一盆月季花成了新房惟一的裝飾。

記者:蕭乾對您影響最大的是什麼?

文潔若:我從小生活在宗教家庭,自從嫁給蕭乾後,他就成了我的宗教。多年幫他抄抄寫寫,我的文字變得比過去灑脫了,擺脫了年輕時存在的文藝腔,我慶倖嫁給了他。

蕭乾很脆弱:

我是一隻老母雞

記者:有人説你們是一對“紅色戀人”,你是他的第四次婚姻,對他的生命意味著什麼?

文潔若:錢鐘書曾説,“蕭乾英文好,有才華,就是不會保護自己”,聰明的人往往都很脆弱,蕭乾就是。我們結婚後僅僅過了一千多天平靜的日子,接著就是22年痛苦的煎熬和考驗,當了二十多年的“臭妖婆”,被打成右派的蕭乾曾多次自殺。

1958年,我聽説有可能安排蕭乾做文學出版社的編外譯者,便主動要求去農村下放鍛鍊,以便讓他以照顧孩子的名義留在北京,誰知我已下去了,他又突然給我寫了封厚厚的信説做翻譯的計劃被推翻了,他也必須得去農場“監督勞動”,那封信中滿紙驚慌。我回信告訴他:你放心,有我呢。我是一隻老母雞,我要把你和孩子們保護在我的翅膀下。倘若他挨批挨鬥的那些日子裏,我不曾做他的精神支柱的話,我相信他會垮掉了。

寫好“遺書”後,乾就在小廚房門口的大缸裏放滿了水。他試了試,廚房裏那個照明用的檯燈的電線,長度足以夠到缸裏。他打算在服安眠藥後,手裏緊攥通了電的銅座檯燈,把上身扎到水中。那樣,安眠藥加上觸電,死亡就有雙重把握了。他還在小黑板上寫了“有電”兩個大字,並畫上幾道閃電,以免家人救他而觸電。……為了減少對死亡的恐懼,他就著大量安眠藥喝了半瓶白幹。白幹下肚後,還沒來得及走到水缸前,就醉得人事不省,跌倒在方磚鋪的廊子上了。——文潔若《生機無限》

沒想到這麼大歲數上法庭

記者:您説的官司纏身,是指什麼事?

文潔若:陳明遠是我經人介紹才認識的,他告訴我説可以在上海濱海古園為蕭乾先生建造墓穴和銅像,同時提出需要一百餘萬元人民幣,讓我出資26萬元,其餘由其募捐。我交給他26萬元並留下收條。此外,他還以修建銅像需要照片參考為由從我這兒取走照片44張、名人信件9封,冰心書籍一套。

後來我了解到,修建此墓穴和銅像並不要求出費用,也不要求募捐和贊助,濱海古園也只收到陳明遠送過去的六萬元和十五張照片。我多次要求退回餘款及相關物品,他以種種理由拒不退還。所以我把他告到了法院。

記者:官司還沒判決,從五月開始已耗了這麼長時間,是否很為這事煩心?

文潔若:這麼大歲數了又上法庭,我反倒認為有這种經歷也很好。開始我真的很氣憤,當年我和蕭乾翻譯《尤利西斯》才得稿費三萬多元,還都捐給了《世紀》雜誌。省吃儉用一輩子,26萬元對我來説不是小數目呢!

文潔若:

1927年出生於北京;

1934年7月隨父前往東京;

1940年在北京聖心學校英文班學習;

1942年入北京輔仁大學附中;

1946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

1950年畢業分配入三聯書店;

1951年調入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4年與蕭乾結婚;

1958年下放到唐山農村勞動鍛鍊;

1969年到湖北咸寧“五七”幹校勞動。

著有《蕭乾與文潔若》《生機無限》,譯作有《尤利西斯》《川端康成十卷本》等。

    《北京娛樂信報》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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