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南非作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M.Coetzee)作品《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節選。

真正的真相是，我一直是個園丁，先是在市議會裏做，後來為我自己做，而園丁是要把時間花在埋首于泥土當中的。

……

我比較像是一隻蚯蚓，他想，那也是一種園丁；或是一隻鼴鼠，也是一個園丁，只是它不會説故事，因為它向來都在寂靜中活動。

長途跋涉之後，他的膝蓋顯得特別虛弱。他擠著眼睛，望向早晨的太陽。麥可·K面對著海洋，坐在海岬角人行道的一張板凳上，旁邊是一個迷你高爾夫球場。他休息著，試圖恢復體力。空氣是靜止的，他可以聽見下方傳來海浪拍岸的聲音，以及浪潮退去時所發出的嘶嘶聲響。一隻狗停下來嗅他的腳，然後就著板凳撒起尿來。3個穿短褲和汗衫的女孩從前面經過，肘貼肘親近地靠在一起，小跑了起來，還喃喃低語著。之後，空氣留下一股甜甜的香味。海岸路那邊傳來冰激淩小販清脆的擊鈴，聲響愈來愈近，接著又漸行漸遠。想到能回到這塊熟悉的土地上，K心頭一片寧靜，也感謝天氣是那麼的和暖。他輕嘆一聲，慢慢地，他的頭朝旁邊垂點了下去。他不曉得自己有沒有睡著，但睜開眼睛以後，他又可以繼續走了。

沿著海岸路上的住家，好像比印象中更多的窗戶被木板釘上，尤其是一樓的窗戶。同樣的車仍然停在同樣的位置，只是現在銹得厲害。一艘大破船，失去了舵輪，也曾經被焚燒過，側身翻倒，靠在防波堤上。他走在人行道上，自覺到藍色連身工作服下的自己什麼都沒穿，也是所有漫步閒晃的人裏面惟一沒有穿鞋的。但是，如果有任何向他閃視的目光，那一定是朝著他的臉，而不是朝著他的雙腳而來的。

他來到一塊被炙燒過的草地上，夾雜在散佈的玻璃碎片和炭焦的垃圾之間，已經開始有幾簇新的綠意在抽芽生長。一個小男孩踩握著已被熏黑的橫桿，爬上了孩童遊樂設備，他的腳踝和手掌也都染黑了。K小心地選走一條穿過草地的路線，越過了馬路，走出日曬的區域，進到“藍色海岸”的入口處，一條沒有光線照明的幽暗廊道。在那裏的一面墻上，有人用黑色噴漆旋著圈寫下“歡樂當道”。他選擇了跨越信道的一端，在那裏靠墻蹲坐了下來。信道的一頭就是母親以前的住所，門上有一個死人骷髏頭的警告標誌。他想，沒有關係的，人們會把我當成一個乞丐。他想起那頂遺失的貝雷帽，要是還在的話，他可以把它放在身邊，接收施捨，這樣一來，畫面就更完美、更合理了。

他等了幾個小時，連半個人影都沒有。他決定不起身，也不去敲門，因為他並不知道一旦門被打開以後，他該怎麼辦。下午過不到一半，他的骨頭已經開始感到涼意，於是他又再度離開建築物區，往海灘前進。在白色的沙灘上，溫暖的太陽光下，他昏昏睡去。

(《麥克·K的生命與時代》，庫切著，程振家譯，台灣天下文化出版。)

《青年參考》200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