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上海
淳子

本書作者追尋當年張愛玲住過的老房子,不僅發掘出一些有價值的史料,也寫出了一番張愛玲式的雅韻。這樣的書當然會引起“張迷”們的喜愛,但對上海史有興趣者,也不妨稍加涉獵。

出生時的老宅子

(康定東路87弄)

女兒出嫁的時候,李鴻章給的嫁粧裏,有一幢民國初年的大房子。它的弄口有一扇大鐵門,門口派了巡警把守。張愛玲和她的弟弟都出生在這所房子裏。

下著百葉窗的客廳裏,一旁擺著金魚缸,細細的描摹出橙紅色的魚藻。家裏的墻上挂著陸小曼的畫。許多書上都説這幢房子地址是泰興路三一三號。眾裏尋它千百度,街道、裏委、警署,一概説沒有。

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説過,那幢老房子離蘇州河近。

車子在泰興路近蘇州河一帶倒來倒去。看不真切,索性下了車實地勘探。沿著石門二路走,在一個轉彎處,路斷了,去看門牌,已然到了康定東路。走過八十七弄,看見一幢清末民初的紅磚墻大房子。張子靜對這幢房子的回憶十分貼合眼前所看見的一切:它是一幢清末民初蓋的房子,倣造西式建築,房間多而深,後院還有一圈房子供傭人居住;全部大約二十多個房間。住房的下面是一個面積同樣大的地下室,通氣孔都是圓形的,一個個與後院的傭人房相對著。

門開著,進去,地上的進口花磚不掩歲月,依然明媚。一個男子問:你要找誰?

不自信地説,我找一個名人的故居。他説這裡就是。他指著對面赭紅色的大房子説,喏,那裏以前是李鴻章家的産業,這條弄堂全是的,以前弄堂口有大門的,還有人看守的。我外婆在這裡住了一輩子,老底子裏的事情都是聽她講的。我問:花園呢?書上寫,有一個花園的。男子説:花園拆了,你看,給那裏(一所醫藥中專學校)造了房子了。他指著自家房子的墻説,以前,這裡都有石雕的,“文革”裏被敲掉了。

是的,張愛玲説過的,她被父親關著的時候,透過窗子,清楚地看見了這些石雕。

證件遞進去,學校的門衛爽快地開了門。

臺階。水泥門柱。樓梯設在客廳的中間。客廳是暗的,好像電影院,有舊夢裏邀出來的板滯,晴好的天氣裏,也要點了燈才能看報紙的。客廳中間應該吊枝形水晶燈的地方有一個大鐵鉤子。那是當年用來挂煤氣燈的。環顧四週,想給張愛玲的家擺上一個魚缸,只是哪都不合適。

張愛玲被父親禁閉在一樓的那間屋子已經做了教室,從窗口裏,可以看見對面的傭人房。烈日下的陽臺,空空蕩蕩。以前,張愛玲的弟弟在這裡踢球,碎了一扇玻璃。

印象裏,張愛玲的父親總是待在二樓的。二樓比底下多了一點亮,昏昏沉沉的亮。在這亮的光裏,經常飄了父親和後母吐出的煙霧。

張子靜説過的地下室還在。門開著,點了燈,濕漉漉的,好像囚室。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進去。

有關張愛玲的書把康定東路八十七弄説成麥根路(markham泰興路)三一三號。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錯誤呢?翻老地圖,原來上海的路名不斷改朝換代,如同一個女子,嫁的次數多了,本姓便模糊起來。

《上海市路名大全》説:康定東路建於一八六二年。原為麥根路(泰興路)的一段。康定東路、石門二路、泰興路曾經都叫“淮安路”。一九四三年,更名淮安路東段。三條馬路原本聯繫在一起,一度共同擁有同一個名字,後來分家,各起爐灶,門牌重新整理。不查舊賬的人,哪懂得這裡面的變故。

在主管康定東路老房子的一家物業公司的資料室,我摸清了這個宅子原先的地址和建造年代:

辛前(辛亥革命前)

淮安路三一三號

這兩欄文字讓我狂喜不已。辛亥革命前的一八九九年,李鴻章、盛宣懷、貝潤生等人,自境內租界起,紛紛購置和租賃靜安區一帶的房産,向銀行、錢莊貸款,投入房産開發,建造了大量房屋。從年份上,這幢房子是吻合的。而“淮安路三一三號”則證明了我先前推測的正確。

“這裡馬上要拆掉了。房子很破的。”資料員的聲音傳過來。

愛丁頓公寓

(常德路195號)

據當年公共租界工部局統計,一九三四年,境內公共租界里弄堂房屋平均月租為37.5元(法幣),公寓、花園住宅房租更高,而同年各業職工月均收入僅14.08元。張愛玲和她的姑姑常年租住在公寓裏,雖有被接濟的委屈之感,但依了當時的生活指數,仍然算是優渥一族的。

愛丁頓公寓是張愛玲和姑姑住得最長久的公寓,一九三九年在五十一室,一九四二年以後在六十五室。她們搬出去,又搬回來,可見得對這個公寓是鍾情的。它在今天的常德路、南京西路、愚園東路的交界處,已經斑駁,依舊鶴立雞群。一如張愛玲的衣服,不是什麼華貴的料子,卻自有一番驚艷在裏面。

張愛玲在這個公寓裏面完成了小説《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金鎖記》、《封鎖》、《心經》、《花凋》,還有,與胡蘭成秘密結婚。

老作家周瘦鵑説:“我如約帶了樣本獨自去那公寓。乘了電梯直上六層樓,由張女士招待到一間潔而精的小客廳,見了她的姑母。這一個茶會中,並無別客,只有她們姑侄倆和我一人,茶是牛酪紅茶、點是甜鹹具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和點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後來成為張愛玲姑夫的李開第説:“我常去那裏看她們。一次,我在公寓門口遇到愛玲,愛玲説,姑姑叫我給伊去買臭豆腐。那個時候,張愛玲已經蠻紅了。”這樣的場景,張愛玲曾經寫在了她的小説《十八春》和《封鎖》裏。

愛丁頓公寓的陽臺是義大利風格的,它利用轉角處理了建築的光線變化。張愛玲孤僻,不喜歡應酬,公寓的陽臺是她與世界聯繫的最清雅的方式。她在陽臺上看顯赫的哈同花園的派對,看傭人提了籃子買菜,看封鎖,看電車進場。野眼望夠了,張愛玲會回轉身來,和姑姑説閒話。

柯靈夫婦同張愛玲的姑姑及姑夫一直保持來往。柯靈夫人陳國容女士説,當年張愛玲的母親要帶張愛玲出國,張愛玲遲疑後還是選擇和姑姑在一起。陳國容女士看見過張愛玲寫給姑姑的信。不是朵雲軒的信箋了,一張便條紙而已。簡短的文字裏,藏了不被言説的深厚。

那天晚上,從商城劇院聽了音樂會出來,突然想去張愛玲家頂層陽臺看看。我上到五十一室。這一層的燈很是敞亮,好像是給上六樓的我一點余光。六樓很耐人尋味地黑寂。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才繼續往上走。摸索著到了頂層,陽臺的門是鎖了的,黑洞一樣濕的、熱的空氣裏摸到一把鐵的挂鎖,不上去也罷。

有一年夏天,胡蘭成與張愛玲同看日本的版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傍晚,在陽臺上眺望紅塵藹藹的上海,西邊天上余輝未盡,胡蘭成説:“時局不好,來日大難。”張愛玲聽了很震動。

卡爾登公寓

(黃河路65號)

據上海私營房地産業資料記載:清朝大吏李鴻章除擁有具有亭臺樓閣之勝的丁香花園外,還在今華山路置有豪華住宅,今南京西路人民公園對面沿街的數十幢三層樓房及後面的住房梅南坊也是他的産業。他的家屬還把華山路住宅改建成枕流公寓分戶出租。

一九二八年,張愛玲的家從天津搬到上海的時候,她的舅舅曾在李鴻章的這片産業上一個叫張家浜(新昌路)的地方落腳。張愛玲説:“未來的大光明戲院後面的卡爾登戲院後首的一塊不規則的小型廣場,叫張家浜,顯然還是上海灘初開埠時節的一塊沼澤地後來填了土,散散落落造了幾幢大洋房。年代久了,有的已經由住宅改為小醫院。”張愛玲説的這幾幢小樓,現在為長征醫院的一部分,修舊如舊,好像是永不變心的情人,頷首在原來的地方。張愛玲和舅舅的孩子在張家浜的一個照相館裏拍了一張闔影。張愛玲説,那個照相館叫“寶德”。我翻四十年代的上海地圖,看見寶德照相館的地址是南京西路二五八號,在大光明大戲院停車場的邊上。

大約在一九四八年以後,張愛玲和姑姑住在卡爾登公寓(今長江公寓)的三零一室。據陳子善教授考證,張愛玲和姑姑是在一九五零年搬到這裡的。搬到這裡,仿佛是回到了張愛玲的初始。

張愛玲在卡爾登公寓完成了電影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小説《十八春》、《小艾》。卡爾登公寓附近是著名的商業中心南京路和跑馬總會。步行過去五分鐘左右,是福州路,舊稱四馬路。這裡曾有很多好的館子、書店、戲院,還有妓院。這些活色生香的市井,是張愛玲寫俗世上海的移動盛宴。

許多年後,張愛玲回憶起在卡爾登公寓的日子,是由食物的味道引起的——

在上海我們家隔壁就是戰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制麵包,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只有他家有一種方角德國麵包,外皮相當厚而脆,中心微濕,是普通麵包中的極品,與美國加了防腐劑的軟綿綿的枕頭麵包不可同日而語。我姑姑説可以不抹黃油,白吃。

卡爾登公寓是一棟大型的英國風格的房子,高低錯落有致,四扇搖門,鉸鏈式電梯,套入式的中央花園,和張愛玲以前住的地方一樣,在公寓的頂層,有一個視野開闊的大陽臺。

公寓等級森嚴,設有四架樓梯,供不同層次的人進出。每個層面有二十五個套房,S形走廊上鋪著地毯。現在雖然地毯早已不見了,固定地毯的家什還頑強的保持著當年富貴的姿態。那時公寓這頭的人要到公寓這邊來乘電梯,必須經過其他的二十幾個房間,長長的裙裾,細細的鞋跟,全因了這地毯而悄無聲息。

公寓裏處處是銅制的把手、銅制的鎖、銅制的徽記。據卡爾登公寓的一個自來水電工説,卡爾登公寓本意上是要超過金門飯店的,因為戰爭,沒有按照原先的圖紙建造完畢。那些待用的建築材料一直堆放到了七十年代。

《十八春》在上海《亦報》連載時,引起轟動。有個和曼楨同樣遭遇的女子從報社探悉了張愛玲在卡爾登公寓的地址,一路找了來。門房自然是不讓進的;這個女子只得倚在公寓的推門上大哭,張愛玲手足無措。幸得姑姑下樓勸慰,才將一個淚水淋淋的癡情女子勸了回去。

一九五二年八月,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從浦東過江來卡爾登公寓找姐姐。姑姑開了門,一見張子靜就説:“你姐姐已經走了。”(摘自《張愛玲地圖》著)

《文匯報》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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