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普勒斯停火線以北
賦格

    透明的“柏林墻”

    前面攔著一道鐵絲網,單層,約兩米高,像一張排球網。網下站著幾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默默地望著鐵絲網外面。

    他們在看什麼?我走上前去,和他們一樣透過鐵絲網向外望去……

    一條繁忙的街道,車來車往。幾幢沒有什麼特點的水泥樓房。一片停車場,塞滿了五顏六色的車。一輛紅色的車子裏鑽出個穿米黃色短裙戴墨鏡的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她反手“砰”的一聲關上車門,然後撳了一下手中的防盜鎖遙控按鈕,汽車報以“嘟”的一聲。這聲音在二三十米外的鐵絲網這邊聽得清清楚楚。

    她匆匆忙忙地走開了,沒有留意我們的存在。這邊廂,人們仍舊平靜地望著鐵絲網外來來去去的車流。

    鐵絲網的那邊,一棟大樓頂上飄著一面藍底白十字的希臘旗。在這邊,離鐵絲網不遠有座白色崗樓,刷著兩個大大的縮寫字母UN聯合國,崗樓上豎著兩支旗桿,一面旗子是紅底色,白新月加白五角星,另一面圖案完全一樣,但顏色剛好反過來,白底紅新月紅五角星。

    紅底的那面旗是土耳其國旗,白底的是“北塞普勒斯土耳其共和國”的國旗。現在,我正站在北塞普勒斯的首都北尼科西亞境內,鐵絲網那邊是南塞普勒斯首都南尼科西亞。自1989年柏林墻倒塌後,尼科西亞成為世界上惟一被割裂的首都。聯合國停火線從城市中央穿過,北半邊是土耳其族控制區,南半邊是希臘族控制區,這條被稱為“綠線”的南北停火線從島國的東岸延伸過來,穿過山區、平原,把位於島中央的首都切為兩半,再向西海岸延伸過去。

    塞普勒斯1960年結束英國殖民統治。剛剛獨立了不到4年,土、希兩族間的暴力衝突就把國家推到分裂割據的境地。1964年,一位英國軍官用綠色鉛筆在地圖上畫出一道南北界線,聯合國維和部隊進駐,就這樣把一座城市、一個國家、一個島嶼分裂成了兩半。地圖上那條細細的綠線,在城市裏的具體表現可能是沙袋、廢汽油桶堆成的路障,也可能是攔腰截斷小巷的一堵磚墻,或是一排佈滿彈痕的汽車殘骸和民房廢墟。停火線有時沿街而行,有時貼著16世紀威尼斯殖民者建築的城墻,有時毫無邏輯地破墻而過,最寬處是二三百米的無人緩衝帶,窄的地方就是一道透明的鐵絲網。

    綠線把尼科西亞變成兩座互相敵對的圍城和監獄。這邊的市民到不了那邊,那邊的市民也絕過不來;這邊矗立著清真寺的宣禮塔,那邊則有東正教堂的十字架與之抗衡。南北對峙同時也反映出各自的母國希臘、土耳其之間的民族、宗教矛盾,甚至可以説,這道停火線是雙方水火不容的焦點所在。塞普勒斯仿佛是又一個巴勒斯坦,不同的是,停火線劃分後的幾十年裏它一直處在冷戰狀態中。

    民族、宗教、國家這些“大我”的鬥爭,和小人物之間的矛盾似乎沒有兩樣。北塞“總統”登克塔什在國際場合要求別人給他總統級的待遇,但世界上除了土耳其沒有任何國家承認“北塞普勒斯土耳其共和國”的主權,這位八旬老人便時常鬧些小情緒,發表些負氣的言論,不過有時他也懂得妥協,接受“閣下”之類帶有安慰作用的名號。

    眼下讓我關心的卻是鐵絲網下那些年輕人的目光。看樣子他們都不到25歲,1974年土耳其出兵塞普勒斯造成南北正式分裂,那時他們還沒出生。也就是説,這些年輕人不可能到過南方,鐵絲網那邊的世界對於他們是完全陌生的。假如換了一位老人,他眺望南方的目光大概會有些不同吧。

    0或者0.5或者1

    不妨來做一道選擇題。北塞普勒斯土族控制區究竟是不是一個獨立國家?答案有好幾種:

    A.它是土耳其的一部分,算不上一個國家;B.它是半個“塞普勒斯共和國”,受著境外勢力的控制,從某種意義上説,是“被占領土”;C.它就是“北塞普勒斯土耳其共和國”,獨立於南塞;是0還是0.5還是1?……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任何人想要進入北塞,都必須經由土耳其。一切前往塞普勒斯島北部的旅行只能從土耳其開始:走水路,惟有土耳其南部的3個地中海港口有班船開往北塞;乘飛機,所有國際航班必須經伊斯坦布爾或安卡拉轉机,不得直飛北塞。這個“國家”自1983年成立以來,一直處在國際禁令的制裁之下,只有土耳其承認它的國家主權,但從很多方面來看,它又像是土耳其的一個省份。

    北塞駐伊斯坦布爾“總領事館”不頒發旅遊簽證。領事館官員告訴我,直接入境就是了,至於能否進得去,則要由邊境官員當場決定。碰運氣吧。

    地圖上的塞普勒斯島孤懸于地中海東北,距離小亞細亞僅有90公里,離敘利亞海岸不遠,距離埃及也比希臘近。從文化上看,塞普勒斯有三千年希臘殖民地的歷史,似乎屬於歐洲,而地理上它更接近亞洲、非洲。

    事實上,塞普勒斯一貫是從歐洲前往中東路上的一塊海上跳板。它之所以成為民族、宗教、文化衝突的前沿,實在是由這個特別的地理位置決定的。

    “塞普勒斯是個小島。”在土耳其到北塞的渡船上,座旁的小夥子對我説。

    我點頭表示同意。論面積塞普勒斯是地中海第三大島嶼,排在西西裏、撒丁島後,並不算太小。當然,我知道北塞只佔據了島嶼37%的面積。

    他又加了一句:“塞普勒斯是個很乏味的小島。”

    這個年輕人頭上抹了很多定型髮膠,頭髮一綹綹堅定地立著。估計他不會早于1974年出生,那麼對他來説塞普勒斯一直就只是那37%。

    或者,他可能不是塞普勒斯人,而是1974年後從大陸遷去北塞的數萬土耳其移民中的一員。這滿滿一船人,我無法判斷哪些是島民,哪些是移民。除了我,所有乘客都是土耳其人,感覺上沒有離開土耳其。

    但上船前確也經過了邊防和海關檢查,土耳其官員在我的護照上蓋了出境章。上岸後也一樣接受了邊防檢查,護照上蓋了一個“北塞普勒斯土耳其共和國”的戳記,儘管沒有簽證,這些手續表明我是出國了。

    島上陽光猛烈。坐上去尼科西亞的小巴,立刻發現塞普勒斯不同於土耳其的一點:汽車靠左行駛。想必是英國殖民時代留下的習慣。

    40分鐘後,汽車開進尼科西亞。這是一座有厚實城墻環繞的城市,舊城裏的建築大多年久失修,門窗殘缺不全,灰泥片片剝落,露出裏面的磚木結構。臨近黃昏,城裏還開著門的商店寥寥無幾,街上行人稀落。忽然起風了,廢報紙、廢塑膠瓶在街上吹得團團轉。這不像是一國之都應有的樣子,甚至還比不上土耳其的小城市。

    威尼斯人建的城墻是個直徑1公里左右的正圓形,沿圓周每隔三四百米建有一座堡壘,共計10座。每座堡壘的平面形狀都是心形,像長矛的尖端,向城外突出。這10座城堡有5個落在綠線以南,另外5個落在了北邊。

    圍城裏街道窄小,方向缺乏規則,容易迷路。好在由綠線和城墻框定的半圓範圍不大,一旦迷路很快就會碰壁,不是撞到黑乎乎的城墻,就是被一塊停火線的警告牌迎面攔住,於是返身往回走。

    這塊牌子,出現的次數多了,在我看來像一種政治波普的作品:紅底白字用土、英、法、德四種文字標著“禁區”的字樣,使我想起從前柏林查理檢查站那塊用英、法、俄、德四種文字寫著“你即將離開美軍轄區”的告示牌。

    天色將黑未黑之際,在空無一人的街上轉著,突然聽見一串悠揚的教堂鐘聲,剎那間不知身在何處自從500多年前奧斯曼軍隊征服拜佔廷帝國,所有的基督教堂都被噤聲,直到現在,土耳其境內的教堂仍不準鳴鐘。北塞想必也是一樣。一陣困惑之後,我醒悟過來:鐘聲是從停火線那邊傳過來的。聽上去如此之近,説明綠線就在不遠的地方。

    入夜後的北尼科西亞一片安靜。開著門透出燈光的多是些理髮店,一些男人聚在一起抽煙聊天看電視,年輕人除了打打檯球耗散多餘的時間和精力,似乎就沒有別的娛樂活動了。女性自然是見不到的,她們是夜生活的缺席者。我想起了渡船上那位年輕人對塞普勒斯的評價。

    另外半個城市的燈光和聲音被擋在了綠線那邊。

    太陽照舊升起

    天不亮就被清真寺的廣播驚醒。聲音震耳欲聾,城南的居民隔著停火線一定也聽得非常清楚。

    奇怪的是整個上午沒有再聽見綠線那邊傳來的教堂鐘聲。

    早飯時順便瀏覽旅館贈送的英文雜誌《北塞普勒斯一月談》。光看目錄就很有意思,有一股怨忿的情緒:社論是《一切照舊》,其他文章有《安南避重就輕》、《登克塔什提出更完美的計劃》、《我們不能答應》。登克塔什是北塞普勒斯二十年不變的“總統”,用國際話語説就是“土族領袖”。

    且看安南是如何避重就輕的。文章説:“聯合國秘書長安南極不公正地把3月海牙和平會談破裂的原因歸咎於北塞總統登克塔什從中作梗。”這位老“總統”幾十年如一日不屈不撓地堅持北塞應有與南塞對等的政治地位,而南塞“塞普勒斯共和國”因為是國際公認合法的國家,腰桿子比北塞硬許多,自然不肯答應北方的要求。

    最新消息是,聯合國安理會在2003年6月11日一致通過1486號決議,決定將聯合國駐塞普勒斯維和部隊的任期再延長6個月,至今年12月15日止。決議説,“鋻於塞普勒斯目前的分治狀況,安理會認為聯合國維和部隊有必要繼續部署在塞島希臘族和土耳其族雙方控制區之間的安全區內,以執行監督停火和其他使命。”通篇讀下來,我覺得“有必要”這幾字最有意思。南北僵持不下,調停者當然“有必要”繼續存在下去。而且看事態,6個月後可能還會繼續有這個必要。

    社論《一切照舊》寫得非常可讀,看得我連連點頭:“本月歐盟與聯合國作出了對我們不利的決定。儘管如此,太陽照舊升起在塞普勒斯島上,地球不因為那些高高在上脫離現實的政客們停止轉動。歐盟那隨心所欲、一廂情願的政策既不能阻止鮮花開放,也不會使橘樹榦枯。”説得一點沒錯,太陽的確照舊升起在綠線上空,尼科西亞的市民們照舊衣食住行,集市裏照樣堆滿番茄、黃瓜、檸檬,紅的仍舊紅黃的仍舊黃,清真寺的高墻外樹木蔥蘢,滿樹開著叫不出名字的紫花。

    北尼科西亞有座大清真寺叫賽利米耶清真寺。乍見到它,我有些吃驚這分明是座哥特式的主教堂,立面的兩側本應是鐘樓的位置上高高地矗立起兩座火箭似的宣禮塔,看上去不搭調。

    這賽利米耶清真寺,前身是13世紀法國十字軍東征時建造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哥特式大教堂規模宏大,細節繁多,它造了100多年,還剩兩座鐘樓沒來得及搭起,佔據塞普勒斯的呂西尼安十字軍王朝已瀕臨滅亡,後來的奧斯曼土耳其統治者迅速為教堂加了兩座宣禮塔,砍去教堂內外的雕塑等基督教裝飾物,便算是把教堂改成了清真寺。

    必須脫鞋才能進入賽利米耶清真寺。寺內鋪滿地毯,墻壁被刷成白色,彩色玻璃窗變成了素凈的單色,然而哥特式教堂的肋架券邏輯結構仍然清晰,甚至由於剝離了內部裝飾而變得更為突出。教堂就像一個套上一件不合身衣服的人,乍看好像換了個人,但其實面目沒有改變,衣服底下的精神也沒有改變。

    廢墟,還是廢墟

    東海岸的北塞重鎮法馬古斯塔有著更多的法國哥特式教堂,有的也改成了清真寺,有的則被廢棄了。站在海邊那座俗稱“奧塞羅之塔”的威尼斯城堡上往下看,舊城裏散佈著一座座中世紀建築的殘骸,活像二戰空襲後的紐倫堡。西歐樣式的建築成批地出現在這遙遠的地中海東部海島上,有些不可思議。

    從耶路撒冷敗退下來的呂西尼安小朝廷,13世紀至16世紀佔據了這片距離中東最近的歐洲領土。對於呂西尼安家族,復興聖地的十字軍理想早已成了渺茫的夢想,他們能做的只是及時行樂,在偏安之地營造出一個小小的法蘭西。塞普勒斯的哥特式建築不似法國腹地的哥特教堂那般高聳入雲,和魯昂、夏特爾、亞眠的那幾座著名教堂比起來,這裡的哥特式建築要矮一些,寬一些,沒有那麼峭拔,卻多了一點地中海的慵懶性格。但儘管如此,哥特式還是哥特式,它的建築語言是明確無誤的,有著毫不妥協的向上升騰的緊張度,即使被炮火削去半邊或是攔腰截斷,殘留的尖拱尖券仍然不容置疑地“站立”著,一如古希臘羅馬的雕像,任憑斷臂、無頭,照樣能保留骨架的挺拔。相比之下,希臘東正教的集中式教堂總像佝僂著身子,一旦成了廢墟,看上去就只剩下一堆瓦礫了。

    從1291年十字軍失去中東最後一塊領地阿克,到1492年西方發現新大陸的200年間,法馬古斯塔是歐洲最接近東方的港口,是西方收復基督教聖地的前哨,也是各大海上霸主的必爭之地。14世紀中葉,這裡據説有365座教堂,和一年的天數一樣多。1372年呂西尼安王朝的彼得二世登基時,照慣例要由當時的地中海兩大經濟、軍事強國熱那亞、威尼斯使節衛護左右,威尼斯在左,熱那亞在右。不料威尼斯代表站錯位置,抓了塞普勒斯國王的右衣襟,熱那亞便以此為藉口進攻法馬古斯塔,使城市的三分之一淪為廢墟。

    後來還是威尼斯佔了上風,把塞普勒斯和東地中海的航線控制在手,在尼科西亞和法馬古斯塔築起城墻要塞。威尼斯人在塞普勒斯呆了82年,莎士比亞的《奧塞羅》便是以這一段歷史為背景。故事發生地點“塞普勒斯島海口一市鎮”被認為就是法馬古斯塔,海邊城堡也被穿鑿附會為“奧塞羅之塔”。

    1570年法馬古斯塔失陷之際,女性市民也加入了守城的保衛戰。她們從城頭上往土耳其士兵頭上澆熱油、擲石塊,但這道城墻最後還是未能擋住奧斯曼軍隊的大炮。寡不敵眾的威尼斯駐軍同意了土耳其方面提出的條件:威尼斯駐軍投降並安全撤到克裏特島。事后土耳其將領拉拉穆斯塔法卻自食其言撕毀協議,對被俘的威尼斯首領布拉達迪諾施以剜鼻、割耳、剝皮的酷刑,把他將死的軀體吊在聖約翰及聖保羅教堂內,往剝下的人皮裏塞進稻草遊街示眾,然後再拖到敘利亞一帶巡迴展覽,以鼓舞土耳其人的士氣。

    這段歷史,令人不忍卒讀。聖約翰及聖保羅教堂現在是法馬古斯塔的哪一座廢墟,我也無心搜尋。舊城的天際線上,最醒目的一座哥特式建築是聖尼古拉大教堂,它現在被冠以劊子手拉拉穆斯塔法的名字,叫做“拉拉穆斯塔法帕夏大清真寺”。

    聖尼古拉大教堂和北尼科西亞的聖索菲亞大教堂一樣,又是一座受難的教堂。原有的兩座鐘樓被摧毀後,安上一支假肢似的宣禮塔,教堂內墻照例被刷成白色,地上鋪滿花花綠綠的地毯。但正面上的玫瑰窗和三個大門沒有遭到破壞。三個大門上帶有一層層逐漸內收的拱券,令人聯想到巴黎聖母院和法國Reims大教堂的類似構造。聖尼古拉大教堂比尼科西亞的聖索菲亞大教堂更挺拔,大柱頂上的肋券架高高聳起,在至高點交叉匯合,這拱券籠罩的空間裏似乎有一種音樂存在著管風琴演奏的復調音樂,儘管被摻進了一些鐃、鈸之類的不諧和音,這音樂的結構和表情仍是明確的。

    法馬古斯塔新城區另有一片現代廢墟,其面積之大,甚至超過了整個舊城。1974年7月的一天,聞知土耳其軍隊即將進城,希臘族市民倉皇南逃,他們聚居的瓦洛薩區成了一座無人居住的鬼城。多年後,曾有幾名外國記者被允許進入參觀,他們發回的報道説,時間在這裡停滯了,有的人家餐桌上還留著來不及吃完的早餐,甚至燈泡還亮著,車行裏陳列著1970年代型號的小汽車。一位記者在地上拾起一張舊報紙,上面的日期正是土耳其軍隊登陸塞普勒斯的那一天。

    檸檬的滋味

    1974年夏天,土耳其軍隊在北部海港凱里尼亞以西12公里的海灘登陸。20多年後的今天,另一種“集團軍”一批批地在同一片海灘上著陸,他們是來自英國的度假客,來這裡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享受地中海陽光。

    地中海的陽光是慷慨的,整個夏天凱里尼亞陽光普照,弧形的碼頭岸邊泊滿了漁船遊艇,岸上除了啤酒屋、海鮮餐館就是酒吧和迪斯可舞廳。這個城市瀰漫著一股不問世事只管享樂的氣氛。

    某些餐館列出的飯菜標價是“CY£”停火線那邊的塞普勒斯共和國貨幣單位“塞普勒斯鎊”,但結賬時收的仍是土耳其里拉。更奇怪的是有些地方的標價是另一種“鎊”:英鎊。

    凱里尼亞使人錯覺時光倒轉,仿佛回到了20世紀上半葉的英國殖民時代,只不過殖民者改穿了時裝,或者基本不穿什麼,就這麼亮著曬得發紅的肉色在街上走來走去。倫敦的一些特定階層、小圈子似乎平移來了這裡,帶著他們各自的術語和口音。

    這一切好像有點超現實的味道了,而圍城中的尼科西亞,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超現實呢。近年北尼科西亞的市民紛紛遷往了郊區,舊城被來自大陸的土耳其貧民填充,這種奇怪的人口構成,使得停火線下的尼科西亞舊城愈加荒涼。

    1972年春夏之交,英國人柯林瑟布隆到塞普勒斯徒步旅行,行程上千公里。他後來在遊記《走進塞普勒斯》裏説,那次旅行中見到的土耳其族和希臘族村莊如鑲嵌拼圖般分佈、共存的景象,在1974年後就完全消失了。當年他在土族村莊和毗鄰的希臘族村莊之間漫遊的經驗,是那個行將結束而且永不回返的時代的最後見證。

    另一位英國人勞倫斯杜瑞爾(小説《亞歷山大四重奏》的作者)見證的則是英國殖民時代的結束。1953至1956年間,杜瑞爾在凱里尼亞附近的一個小山村貝拉佩斯過了幾年優哉遊哉的日子。那種生活終於被時代摧毀了。離開塞普勒斯後,杜瑞爾發表了《塞普勒斯的苦檸檬》,書中詳細記述了貝拉佩斯的三年生活經歷,寫他購買、整修房子,和土族、希臘族鄰居打交道的種種瑣事,有點像彼得梅爾的那本暢銷書《山居歲月》,但杜瑞爾的書到了後面,漸漸泛出了苦味。他同時以一個村民和一個殖民政府小官員的身份感受著塞普勒斯山雨欲來的悲劇氣氛。

    民族主義高漲,殖民統治瓦解,這是20世紀世界性的主題之一。但是事情往往沒有那麼簡單,民族主義這種對自我身份認同的訴求總是表現得無法饜足,於是由民族主義催生新的民族主義,催生新的鬥爭,沒有止境。在印巴次大陸、斯里蘭卡、塞普勒斯發生的慘劇,有著並不驚人的相似之處。

    在結束短暫的北塞普勒斯之行前,我決定到貝拉佩斯一遊。從凱里尼亞到貝拉佩斯沒有公交車,好在七八公里的路不算太長,一個多小時就走到了。村子裏道路陡峭,到處盛開著紅色和紫色的花,杜瑞爾故居外那條路上的電線桿都被漆成了檸檬黃。和凱里尼亞一樣,貝拉佩斯不但風景優美,而且充塞著快樂的英國遊客,他們在餐館裏大聲談笑,小心翼翼地往盤中的烤魚上撒胡椒粉擠檸檬汁。杜瑞爾的時代好像改頭換面回來了,許多英國人在這裡購房買地,針對英國人的房地産生意非常之好。我莫名其妙地覺得此地不可久留。

    杜瑞爾走後再也沒有回來。1960年塞普勒斯島結束英國殖民統治。

    1974年,18萬希臘族南遷,4.5萬土耳其族北移,這些塞普勒斯人後來再也沒能越過停火線返回家鄉。他們在自己的國家裏成為難民。由於勞動力大量流失,凱里尼亞地區大片的檸檬果園就此荒蕪了。

    《南方週末》200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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