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學術大師能不能超越
季羨林

    由《湯用彤全集》出版引發的思考

    國學大師湯錫予(用彤)先生離開我們已經30多年了。國內外學者翹首以盼先生全集的出版,如大旱之望雲霓。現在河北人民出版社慨斥鉅資,出版先生全集,此真學壇之盛事,藝林之佳話。杜甫詩曰:“好雨知時節”,出版者當之無愧矣。此舉必能贏得國內外學者的普遍讚譽,可無疑也。

    我雖不是錫予先生的及門弟子,但自己認為是他的私淑弟子。從上大學起,他的著作就哺育了我,終生受用不盡。來北大工作,又有知遇之感。現在,值《全集》出版之際,難道我真的就無話可説,無話能説,無話要説嗎?

    我是有話要説的,而且是非説不行的。我並不想,也不敢涉及錫予先生的道德文章。在這方面,我只有學習的責任,而無置喙之餘地。

    

    學術大師能不能夠超越

    

    我所要説的與錫予先生有關,但又不限于他一個人。我所要談的是我考慮已久,別人也多有所論列的一個問題:學術大師能不能夠超越?

    自然科學的我不談,只談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的真正的大師。我的重點是“真正的”三個字。那一些自命為“大師”或者想讓別人把自己捧成大師的人,不在我談論的範圍內。

    我過去對新勝於舊的説法一向深信不疑。使我的信念動搖的是一次偶然的事件。我讀馬克思的一篇文章。其中説:希臘神話具有永恒的魅力。“魅力”而又“永恒”,不能不逼我深思。我理解的馬克思主義總是主張新勝於舊的,主張人類總是前進的。希臘神話當然是舊東西,它怎麼能有永恒的魅力呢?

    我對這個問題反覆思考,但自己的悟性不高,終於達不到很高的水準。我覺得,在地球上凸出一些高山,僅僅一次出現;但它們將永恒存在,而且是不可超越的。在人類文學史和學術史上,不論中外,有時候會出現一些偉大詩人和學者,他們也僅僅一次出現;但他們也將永恒存在,而且不可超越。論高山,比如喜馬拉雅山、泰山、華山等等都是;論詩人,中國的屈原、李白、杜甫等,西方的但丁、莎士比亞、歌德等等都是;論學者或思想家,中國的孔子、司馬遷、司馬光以及明清兩代的黃宗羲、顧炎武、戴震、王引之父子、錢大昕等等都是。畫家、書法家、音樂家也可以舉出一些來。他們都是僅僅一次出現的,他們如同高山,也是不可超越的。趙甌北的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歷史已經證明了,這個説法是站不住腳的。

    我在上面強調了僅僅出現一次和不可超越。希臘神話就符合這個條件。但是僅僅出現一次還不行,僅僅出現一次而且必須是偉大的精粹的東西,才能不可超越。那些低矮庸陋的人物和事件,也都是僅僅出現一次的。但是他們和它們有什麼值得超越的呢?他們和它們自己就會化為塵埃,消逝得無影無蹤。

    專就人物而論,他們之所以不可超越,是由於他們的偉大。若就對大自然、對人類社會、對人類自身的了解而論,古人不管多麼偉大也比不上現代人。李白、杜甫、王羲之、貝多芬、達芬奇等等,不但不懂電子電腦,他們連原始的火車都沒有見過,他們的偉大決不是靠這些東西,而是靠他們的天才。現在,進入了21世紀,連一個小學生知道的東西,在某些方面特別是科技方面,都比古代中外大詩人、大學者、大音樂家、大畫家等等要多得多。但是,除非他們是一群瘋子,有誰敢稱超過了李白、杜甫的詩歌,孔子的思想,貝多芬的音樂,達芬奇的繪畫呢?我的意思並不是説,今後不會再有不可超越的大師出現了。大師還會出現的。我想改一改趙甌北的詩:“江山代有大師出,各領風騷無數秋。”

    

    中國近代不可超越的學術大師

    

    我在上面繞了很大一個彎子,剌剌不休地説了些別人可能認為是夢囈而我自己則認為是真理的話。這些都是楔子,我的目的是在討論中國近現代學術大師的問題。自清末以來中國學術界也由於種種原因,陸續出現了一些國學大師。我個人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哲學思想和學術思想,以排山倒海之勢涌入中國,中國學壇上的少數先進人物,接受了西方學術思想的影響,同時又忠誠地繼承和發展了中國古代優秀的學術傳統,於是就開出了與以前不同的鮮麗的花朵,産生了少數一次出現而又不可超越的大師。我想以章太炎劃界,他同他的老師俞曲園代表了兩個時代。章太炎是不可超越的,王國維是不可超越的,陳寅恪是不可超越的,湯用彤同樣是不可超越的。

    

    “不可超越”並非終止學術的發展

    

    我在上面多次講到“不可超越”,是不是指的是學術到了這些大師手裏就達到了極巔,達到了終點,不能再發展下去了呢?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學術會永遠存在的,學術會永遠發展下去的。只要地球存在,就有學術存在。但是學術發展的道路不是平坦的,不是永遠一樣的,不是均衡的。在這一條大路上,不時會有崇山峻嶺出現。這種情況往往出現在有新材料被發現,有新觀點出現,於是夤緣時會,少數奇才異能之士就會脫穎而出,這就是大師。大師也並不會一下子把所有的問題都能看到,又都能解決;大師解決問題也不見得都能徹底。

    這就給後人留下了進一步探討的餘地。就這樣,大師一代接一代地傳下去。舊問題解決了,新問題又出現,永遠有問題,永遠有大師,每一個大師都是不可超越的,每一個大師都是一座豐碑。這一些豐碑就代表著學術的進步,是學術發展道路上的一座座里程碑。

    湯錫予先生就是這樣一座豐碑,一個里程碑,他是不可超越的。

    (《湯用彤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文中標題為編者所加)

    

    《北京日報》2003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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