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瑛 我和艾青這樣認識

    1955年,我被調到中國作家協會工作,會址在東總布衚同22號。那是個大宅院,後院是二層小樓。我們每天都在小樓下做工間操。有一天,在做“前屈後仰”一節時,我發現在二樓的窗戶上,有一雙眼睛。第二天,再做這一節操時,那雙眼睛又出現了。第三天我換了位置,那雙眼睛也隨著我移動了。

    他是誰?為什麼老盯著我?我暗暗地想。我是剛來到這個單位工作的,不好意思向人打聽。

    一天,樓上走下來一個人,我問關木琴:“他是誰?”關木琴説:“你不知道嗎?他是艾青。”

    好一個“龐然大物”!這位詩人,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個形象!

    我在哈爾濱行知師範上學的時候,文學教材選用了艾青的《賣藝者》。我原以為艾青是位女詩人。老師講作者小傳,才知道詩人是浙江人。我又想,他可能是一位江南白面書生。

    當時中國作家協會正在搞肅反運動。我們幾個幹部參與一些具體工作:印材料、發文件,常加班加點。

    記得是一個星期六,樓上那個人又走出來了,關木琴問:“艾青同志,你要去哪?”

    艾青説:“去審查印度電影《流浪者》”。他問關木琴:“你想不想看?”

    關木琴轉過身來對我説:“今天晚上我們沒有什麼事做了。去看電影吧,機會難得。”

    這時,我想到窗戶上那雙眼睛,正不知所措時,艾青指指我説:“你也一道去吧?”關木琴拉著我,就隨著艾青上了汽車。

    在車上,艾青問我:“你在作家協會哪個部門工作?”我説:“在人事科。”“你是從哪來的?”我説:“是從哈爾濱調來的。”“你在哈爾濱做什麼工作?”我説:“做文藝工作。”

    艾青笑了:“一看你就像個演員。”

    他問我就得答,讓我很不自在。

    我和艾青就是在這一天認識的。

    沒有過幾天,人事科長張克對我説,艾青來電話,説要什麼介紹信。他叫我上樓去艾青那裏問問,給辦一下。

    我感覺艾青看上了我,去他那裏,有些膽怯。可不去又不行。想到這是工作,還是鼓起勇氣上樓了。

    我們人事科在小樓一層,二層住著三家:沙可夫、陳企霞,還有艾青。

    給我開門的是一位40歲左右的女人。等我坐下來,才知道她是艾青的妹妹,剛從上海來。

    艾青從裏屋走出來,説他要去北京醫院檢查身體,要開一張介紹信。我説馬上去給他辦。

    他説不要著急,先坐坐吧。

    艾青問我:”你讀過我的詩嗎?”

    我説:“讀過。”我告訴他,1948年我在哈爾濱行知師範讀書的時候,老師講過《賣藝者》。

    他説:“為什麼選了這一首詩?”

    我説:“是學校決定的。”我又説:“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個女詩人。”

    艾青笑了,問:“為什麼你要這樣想?”

    我説:“艾青這兩個字,很秀氣,好看又好寫,叫起來也好聽,像個女人名字。”

    他又問:“你寫過詩嗎?”

    我説:“我從小就喜歡文學,學著寫過詩,就發表過—首。”

    他問我是在哪個刊物上發表的?我告訴他是在東北的《新農村》上發表的,寫的是新農村的新事物,題目是《拖拉機開到楊柳灣》。

    他説:“這個題目很好,也是一句詩。”

    他問我答:好像他在面試,而我是在應聘。説到這裡,我想起我是來辦事的,不宜久留,就匆匆下樓了。

    我去給艾青送介紹信,他對我説,他妹妹來北京,想去頤和園看看,人地生疏,問我能不能陪她去,我答應了。

    我本以為只有我和艾青妹妹兩個人去,沒想到艾青也去了。我們在頤和園裏轉來轉去走累了,就在後山人少的地方坐下來,打開他們帶去的食品,邊吃邊漫無邊際地聊起來。

    艾青妹妹問我有沒有對象,我説我已經結婚了。艾青聽了愣了一下,對我説的話有點半信半疑:“看不出你像個結了婚的人。”他問我:“你愛人在哪個單位工作?”

    我説:“就在我們作家協會組聯科工作。”

    他問:“是哪一位?”

    我告訴他叫譚誼,是在文學講習所學習結束時,留在作家協會工作的。

    艾青説:“我看你都是一個人出出進進的,還以為你是個沒有結婚的姑娘。機關裏做工間操的時候,我常站在窗戶後觀看。那些人裏,你的動作最好、最美,這也許因為你過去當過舞蹈演員吧?”

    艾青妹妹問我是什麼時候結婚的,我説,結婚的時候,不滿18歲。她問:“你怎麼那麼小就嫁人了?”我説:“錯就錯在年紀太小,什麼事情都還沒有弄明白就稀裏糊塗地完婚了。”

    艾青妹妹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我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答。我們是新相識,卻像老朋友那樣談心。在我們聊天的時候,艾青一會兒吸著煙站在一邊聽,一會兒避開,到林間踱來踱去。他的所思所想我能猜出幾分。

    從頤和園回來,我想,我把艾青兄妹想知道的都和盤托出了,他們對我不會再想入非非了。至於我,對於艾青沒有夢,僅僅是崇拜和尊敬。

    然而,再做工間操時,我還能看見窗戶上那雙眼睛。

    沒過幾天,我去小樓後院吃飯時,艾青從樓上走下來,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明天(星期日)上午9時,我在崇文門內春明食品店等你,你一定要來。”

    這一夜我怎麼都無法入睡,大腦像個輪子剎不住地轉。讓我不可理解的是,艾青已經知道了我的婚姻和家庭狀況,為什麼還不“撤兵”?

    對於他,我都是往壞處懷疑和設想:

    他對愛情是不是很隨便?他是不是個玩弄女性的人?他能認真地愛一個人嗎?他是不是拿我來填補一時“情”的空白?他就找不到比我好的女人愛?我還沒有離婚,他就想插進來,是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他……他……他……

    一連串的問題,像水一樣從我的腦海裏流出來,我心亂如麻。

    我想,我和艾青的差距太大。他是位大詩人,我是個小幹部,用世俗的話説不般配。論年齡,我沒有問過艾青多大歲數,但是我的眼睛告訴我,他是屬於我父輩的人。我想,我在艾青心目中有什麼可取之處,值得他來愛?我想,我還沒有從失敗婚姻的坑裏爬出來,會不會有另一個坑在等著我?我就這樣懷著不安的心情去赴約了。

    我在公共汽車上就看見了艾青,他已經站在那裏等我了。

    艾青告訴我,那天從頤和園回到家,妹妹對他説,高瑛是個很可愛的姑娘,人很直爽,性格開朗,長得也叫人喜歡,想不到已經結了婚。妹妹臨走時,勸艾青不要再和我接觸,説我還沒有離婚會有麻煩。

    艾青對我説:“我想了好幾天,也矛盾了好幾天,心裏還是放不下你,你知不知道,我是真的愛上了你,你説怎麼辦?”

    我説:“這是一道難題,需要我們兩個人思考、兩個人來回答。”

    他説:“我想先聽聽你的。”

    我就把昨天夜裏的所思所想,通通告訴了他。他一會兒搖搖頭、一會兒點點頭,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皺起眉頭。但是,他自始至終都很冷靜、耐心地聽我説。

    我説完了。他説:“高瑛啊,我真是沒有想到.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姑娘,思想會這麼成熟。你對我有顧慮和猜疑,説明你對待我和你的關係非常認真。有一點我要向你説明,我的感情經歷比你複雜得多,但是,我從不玩弄女性,我都是認真地去愛。當然有愛對了的,也有愛錯了的。”

    他説:“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愛上了你,在你知道了的時候,我了解了你。如果開始我知道你結婚了,我就不會有非分之想了,我會接受我妹妹的忠告。如果你的婚姻美滿幸福,我也不會奪人所愛。”

    他説:“我為離婚熬了5年,你要離婚,會不會也得熬5年?”

    我説:“不會的,我在哈爾濱就和譚誼提出過離婚,他馬上表示同意。要不是我母親苦苦相勸,我和他在來北京之前就分手了。”

    我説:“我們倆的關係這道題,我要這樣回答:如果我加你,等於苦海,我們都不要往下跳了;如果你加我,等於難逢的幸福,那麼我們就得耐心等待。再説,我們還需要相互了解,還要有段時間考驗。有一句話:知人知面不知心。上當的人,多半是愛輕信的人。”

    艾青大笑起來,“你這個山東姑娘,年紀不大,倒很老練,真的叫我這個詩人刮目相看了!”

    我説:“吃一塹,長一智。生活教育了我,給了我一點聰明,也給了我兩點教訓。我已經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了,決不能再有第二次。我們倆還得走看瞧,要是有緣,就好好地愛,要是無緣,那就是天意了。”

    艾青立即説:“我們有緣。不然,我怎麼一見到你,就愛上了你。”

    (摘自《我和艾青的故事》,高瑛著,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

    

    《中華讀書報》2003年3月14日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電子郵件: webmaster@china.org.cn 電話: 86-10-68326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