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戲説:假如我是女人

    編者按:“三八”婦女節就要到了,也意味著關於女人的話題又一次由死水微瀾而波濤滾滾。為此,本版也湊個熱鬧。不過是反其道,聽聽名人如李敖者如何想在下輩子託生做女人——

    凡是吃過女孩子苦頭的大丈夫,都會有三個沉痛的希望:第一個希望是再也不做感情專一的好人;第二個希望是改做“劍俠唐璜”式的男人;第三個希望是拜託閻王老爺——下輩子託生做女人。三個希望中,第一個希望看來容易做來難,這年頭兒,有剩男無剩女,好不容易才碰到一個暫時喜歡我的女人,我欲不專一,豈可得乎?故非專一不可。且孟夫子説天下太平一定要“定於一”,若遇一而不立定,不但要開罪女人,而且要得罪聖人,真是不划算,如此下策,礙難照准;至於第二個希望——做拜倫筆下的情棍,也實非易事,蓋這種情場老油子必須有沈腰潘鬢蓋博胡的條件不可,反觀作者,既不劍也不俠,又不唐璜,還有什麼資格使女人意亂情迷耶?故此希望,至多可謂中策,仍舊礙難推行;這樣説來,只有做女人才能不為女人所制,只有做女人才能制男人,只有做女人才能不祀孔而使孔聖來朝見,只有做女人才能演“倩女幽魂”。嗚呼!吾安得不做女人?嗚呼!吾安得不做女人?

    

    下輩子託生做女人,其實並非難事。就以我今生而論,我媽媽生了四個姐姐後才生我,生我之日,雖然白鬍子爺爺、灰頭髮奶奶及黑眉毛老子皆大歡喜,鹹謂舉男不易、終獲麟兒;但我媽媽心裏卻對我這種違背歷史潮流深表不滿,於是她又生了兩個妹妹以示抗議。由此觀來,生女固易事耳!此生落選,不必沮喪,二十年後,論傾國傾城亂世孽海者,舍我其誰哉?

    遲早有那麼一天,我李敖劫數已盡、遽歸道山,浩浩蕩蕩一道陰魂向上直奔“伊甸園”——不,説錯了,該是朝下直奔“閻王殿”去了。抬頭一看,左有牛頭,右有馬面,前立無常,後站陸判,大殿盡處,閻王老爺高高在上,威風凜凜,好不駭人!陸判趨前,把簽呈遞上,略謂:“茲拿到李敖一名,驗明正身,手續無誤。案查該員生前飽受婦人之氣,備歷男性之苦。素仰大王手操男女荷爾蒙分配之特權,擬請於該員十八層地獄刑盡期滿之日,轉生為女人。所請是否有當,敬祁裁奪。”閻王閱畢,手批“照准,交付各層主管會‘注生娘娘’辦理。”老閻既準,當女人還有什麼問題?於是我興高采烈,摩拳擦掌,準備開始做小娘子了!

    

    話説民國某年的初春,漢水靜、泰階平、四海無事,湖北羅家的少奶奶,一夜忽夢“送生娘娘”來訪,臨行推一紅包入懷,頓時滿室異香,粉色如土,第二天早上即告弄瓦之喜,生了一個光彩道發的小女兒。當時群賢畢至,少長鹹集,然皆肉眼凡胎,不知此小女兒即當年大文豪李某人之投胎也!有詩為證——

    馬賽據傳要“賽馬”倫敦聽説有“敦倫”羅家先生昨關門,羅家太太今臨盆,羅家母雞不司晨,羅家竟有大新聞——“前世陰陽全包換,生個李敖是女人!”

    羅先生既獲掌珠,喜不自勝,“看女卻為門上楣”,當即援崔鶯鶯、蘇小小、董宛宛、陳圓圓之例,為我取名曰“羅美美”。光陰似火箭,歲月如氣流,轉眼已二八寒暑。我羅美美此時已鬢髮膩理,纖濃中度,舉止嫻冶,恰如“陌上桑”裏面的羅敷其人。一日聯合招生放榜,名列某大學外文系,龍門既登,聲價自更不同,追求者即時如過江之鯽,紛紛在尼龍裙下拜倒,泰山不辭細土故能成其大,我也來者不拒,拒而必不久,否則這小子知難而退,被別的女孩子喜歡去,豈非失策?故我當擇其中之帥者、尤者、司麥脫者、恭順乞憐者、海誓山盟者、痛哭流涕者、亦步亦趨尾隨不去窮追不捨者,一一皆作釜魚養之,必要時“老漁翁,一釣竿”,遊絲在手,拈之即來,豈不快哉?

    男朋友既入甕中,不可不予以控制,你想男人豈是好東西,不控制還得了嗎?為了不使男朋友心猿意馬,為了使小丈夫低首下心,一定要把他的思想大一統不可,一統之道,除了要諄諄曉以大義外,還得禁止他們去看一些書才好:中國方面,如班昭的《女誡》,于義方的《黑心符》;外國方面,如莎士比亞的《馴悍記》,斯特林堡的《結婚集》。(尤其是一八八五年出版的下卷,他竟説我們女人是吸血鬼!)至於《醒世姻緣》、《少年維特之煩惱》等書,鼓吹男人受我們氣,為我們死,值得特別推薦,可鼓勵他們多多研讀,多多煩惱。

    坦白地説,男朋友就好比是衣服,這件衣服即使很好、很華貴,可是若在整個禮拜中天天穿它,那就太單調了,別的女孩子也要笑我了,人家張麗珍就有好幾十套衣服,趙依依也有五件大衣,周牧師、方神父勸我們節衣縮食,為了怕胖,我已經縮食了,若再節衣,那豈不太自苦了嗎?衣之不可節,如同男朋友之不可少;更衣之頻繁,如同男朋友之新陳代謝,今天跟他好好的,説不定明天就為他唱“輓歌”,並且張三李四舊雨新知,我要一視同仁——一一為他們“輪唱”!

    

    有了男朋友就不能不有約會,我又不是柏拉圖學派的女弟子,絕對不相信象牙塔和天鵝宮裏面的精神戀愛。寫情書、拔指甲、割指頭,那些都是圖騰時代的方式了,現代的戀愛是要看電影、要吃通心粉、要喝咖啡、要跳舞。有人説愛跳舞的人,腳上的神經要比腦袋裏面的發達,這話也許有道理:足下麻木不仁的人休想把探戈跳得好,探戈跳不好就不能在眾目睽暌的舞會上出風頭,出不了風頭男孩子就不會紛紛“與我同舞”,不與我同舞就影響了我的“養魚政策”。

    男孩子既然如約前來,我卻不必準時赴約,蓋守時云云,實在是對鐵路局局長説的,根本不是對我們女人説的。我們每個女人都有三大敵人,第一是時間,第二是不追她的男人,第三是別的漂亮女人。其中最可恨的莫過於時間,時間會奪走我的美麗,減少我的多情,更不可饒恕的是,它使我去年辛苦做成的大衣走了樣,所以它是我們女人的第一公敵,我們絕對不要遵守它。故約會時間雖到,我雖早已涂完胭脂抹完粉,可是還是先讓那男孩子在宿舍門口等上半小時再説。一來呢,可殺其威風、吊其胃口;二來呢,可延長在寢室炫耀的時間;三來呢,那麼準時幹嗎?又不是趕火車!

    

    男孩子我所欲也,男明星亦我所欲也,公然喜歡男孩子,本老娘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公然喜歡男明星,就無妨了。故身為女孩子,不可不喜歡男明星;喜歡男明星,不可不加以崇拜;崇拜男明星,不可不有所選擇:演“茶與同情”的那個男孩子不壞,可以索親筆簽名的照片,美中不足的是,他演的片子太少了,“我為卿狂”,諸多不便;詹姆士狄恩最好,年輕怪異,瀟灑絕倫,且不幸短命死矣,又悲壯、又淒艷、又不會與別的女人結婚,死得好!有一點要特別聲明的是,任何男明星都可喜歡,萬萬喜歡艾迪費雪不得!人而薄幸,不知其可也;棄妻別娶,知其不可也;黛比可愛爾不愛,其不可知也!這種用情不專的賣唱男人,還愛他幹嗎?

    

    亞理士多德説人是政治的動物,其實這話對他們男人説來更切實際。政治這東西要會殺會砍會登臺演戲才行,要會打擊敵人,也會出賣朋友……這些皮厚心黑的事,對我們女人説來都是不合適的。在政治上面我們所能做的,除了打開後門收紅包外,我們還希望替丈夫多多建立起和裙帶有關的關係。至於我自己,我對政治的興趣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對那條花裙子的興趣,我不關心甘遒迪怎樣應付局勢,只關心他怎樣應付太太的脾氣。報紙第一版似乎是沒有什麼好看的,這時代不會再有希臘羅馬那種英雄美人的戰爭了,現代的男人都是“狗雄”,他們不為美人兒打仗,卻為非洲的幾個人吵來吵去,那太不羅曼蒂克了,這種消息還有什麼看頭?所以我只看看雜誌,看雜誌中李敖的文章。

    由於看雜誌,漸漸使我對文藝感興趣,男人沒有女人就沒有文學作品,女人身為業障,搞文學更是得天獨厚,古代的女人都想做莎孚,近代的女人都想做奧斯汀,現代的女人覺得做她們不時髦了,於是想到莎崗,因此美國有莎崗,日本有莎崗,咱們中國也有所謂莎崗(包括以莎崗自命的和被低級文人亂捧起來的),但是據我看來,她們通通都是畫虎不成妄自高攀的冒牌莎崗,真的莎崗在隔海向我招手,卻向她們做鬼臉呢!

    我個人雖然要做莎崗,可是我卻絕不嫁給學文史的,學文史的男人一般説來,比那些學理工醫農的傻男人們靈巧得多,他們會搖唇鼓舌,會花言巧語,會自殺表演,會講殉情故事。他們是最好的情人,但卻是最壞的丈夫。他們既沒出息,又不可靠,一方面相輕,一方面把對方的東西偷來偷去,他們唯一的本領是寫又長又超越的臭文章,説混話,做屁事。更下流的是跑到法院去厚著臉皮告人誹謗,同時暗中施用毒計,使別人失學失業。我們女人再不要臉、再陰險,也不會像他們這樣。他們一開口便是假道學,罵別人“男盜女娼”,其實女人被迫做娼妓並不可恥,她們只是出賣“肉體”,——試問多少男人在自願出賣他們的“靈魂”?“靈魂”都可以賣,“肉體”為什麼不能賣?所以當年耶穌肯接受妓女為他洗腳;那時若有叛國者也來搶著洗,他一定不會接受,並且要踢叛國者一記臭腳丫子呢!

    

    總之,做女人和炒菜一樣,是一番鬼斧神工的大藝術,內自三圍隆乳,外至一顰一笑,暗自眉目傳情,明至花容月貌,皆非糊裏糊塗的亞當子孫所能洞曉者。英國詩人麥瑞底斯(GEORGE MEREDITH)認為女人是最後被男人教化的東西,其實他們男人是最先被我們征服的動物。我們征服了他們,使他們對我們生出無窮的歆羨。進而每個男人都想變成女人,在眾香國、在女兒島、在人魚出沒的海洋,到處充滿了陰柔和平的氣氛,世界從此沒有戰爭,只留下無人追逐的美麗,伴著空谷的幽蘭和荒原的玫瑰,在秋風的吹拂裏同聲嘆息。

    《生活時報》2003年3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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